1
一十八岁 。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在家快闲出鸟来。我妈天天轰我出去,说她总算是解放了,求我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了,最后给我报了个吉他班,希望我能带着那把200块钱的破吉他从此仗剑走天涯,最好是不要再回家。
吉他老师老金二十出头,开始教我们如何掰扯那几根钢丝,掰来掰去,手都磨出血泡了,我一首歌都还没学会,整天在那53231323的(一种新手入门拨弦手法)。
我对金老师说,哥,你能不能直接教点牛逼的。
金老师一脸诧异,问我什么意思。
我说,您真的觉得我们来学吉他是来追求艺术人生的吗?我们是想学点靠谱的泡妞技能啊!什么《情非得已》、《温柔》、《彩虹》、《爱我别走》,学会一首就行,让女孩觉得我才华横溢,忧伤且孤独的那种就行。
金老师长叹一声,说我孺子可教,后生可畏,已经掌握了吉他这门乐器的精髓。
遂日夜苦练,鬼哭狼嚎,差点没把邻居老太太嚎进医院,终于学会《温柔》。
然而,现实一点儿也不温柔。
大学新生课,在全班仅有的3个女生做完自我介绍后,我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这么辛苦地练吉他,为什么要报电气工程这种让它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的专业,开始有了轻微的自闭症。
对生活的憧憬破灭了一半。
一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认识那几个班里的女生,精神层面很孤独,每天都躲在宿舍楼道弹琴发春。
倒是楼上有个哥们每天都来听我弹琴,我把他当成了我的忠实听众。
弹到情深处时,他还会默默点上一根兰州,烟灰从楼道的间隙掉下来,飘在我的头上。
君住十八楼,我住十七楼,夜夜听君不见君,共吸尼古丁。
不打扰,是他的温柔。
等到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天他跑下来跟我说,哥们,刚我收拾宿舍,找着本书,感觉你能用得上,所以送给你了,这些年咱们也算是认识了,有几次我差点想下来揍你一顿,但是忍住了。哈哈,怎么说,有缘再见吧。
接过书一看,是一本《菜鸟新手入门吉他一点通》。
2
一十九岁 。
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特别耐得住寂寞。
我以孤独为荣。
小时候住在筒子楼,周末爸妈出去搓麻将,我就被软禁在家。没事抠抠墙上的白粉,用洗洁精做泡泡水,接一盆水造人工漩涡,沿着地板的缝隙走路,一只绿豆苍蝇都有八十八种玩法,最喜欢的一种是拔掉翅膀,用线缠起来当狗遛。
长大了也是这尿性——一个人太能自己自得其乐。并且觉得自己遗世独立,羽化登仙,觉得自己孤独的时候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实际上,我既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什么爱好,从小到大混在人群里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因此孤独是我唯一能够自我标榜的事情。
大一那会儿总往图书馆跑,躲在没有人的旧书仓库看书,什么书都看。其实完全不是因为我热爱看书,只是因为我不爱去教室上课。
因为我一见着人多的地方就烦,一见着食堂人山人海就想吐。
入秋的时候总下雨,我大概率忘记带伞,拿出手机又不知道应该打电话让谁帮我送伞,好像跟谁都不太熟,所以就挤在图书馆门口屋檐下的人群里等雨势变小一点。
所以我想,热闹的人大多都在等伞来,而孤独的人都在等雨停。
3
二十岁 。
有个哥们叫老A,我俩有点臭味相投。
在大学两人建立起友谊的标志就是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就经常跟老A一起去吃牛肉板面。
老A说,他的偶像是切格瓦拉,他的理想是骑着摩托横穿亚欧大陆,看遍世间百态,我当时以为他说笑话,因为我妈以前经常恐吓我,“你不好好念书,以后你就留在镇里开摩的吧!”。结果老A这样的人辛辛苦苦考上大学,说自己的理想是骑摩托,让我有点震惊。
后来没想到他真的省吃俭用买了一辆车,只是由于经费限制,最后换成了一辆五手的山地车,我说你准备去哪,他说去大理。我说大理在哪,他说我查查。
第二天,老A新买的旧车就被偷了。
我记得那是老A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哭了。跑去派出所报完警之后,老A整个人失魂了,坐在路边就突然开始哇的一下哭起来,我说偷车的死全家,你放心吧,车肯定能给你找着。老A哽咽说,我是穷逼,我买不起车,我是不是垃圾?
那一刻,我挺能理解他的心情的。我们对现状感到不满,又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在面对人生种种变化的时候,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们觉得孤独。
我只能认真安慰他说,老A,我们都是垃圾,但我们是有理想的垃圾。
4
二十一岁 。
毕业前搞了一次社团活动,组织去北固口看流星。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爬了不少坟堆,终于活着抵达山顶,不料晚上气温骤降,一群人站在风里瑟瑟发抖,终于等来了一颗流星。
有人喊:“卧槽,流星!”
我也抬头。
旁边的女生闭上眼睛,兴奋不已,双手合十说,“快许愿!”
我也赶紧双手合十,但发现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这才发现——我压根就没有什么愿望。
不仅是愿望,连正儿八经的理想也没有。既没有想去的诸如大理之类的地方,也没有想做的事情,甚至在那个时间点,我连个想爱的人都没有。
我不是什么悲观主义的人,但我对生活也没有很高的期待。拿到的offer不高不低,家庭情况不好不坏,从小到大中规中矩。真要说有什么理想,大概就是成为一名普通的兢兢业业的上班族,每天加班回家,带带孩子,养一条狗之类,等到六七十岁退休了以后,我能够挺起胸脯说:“本人的一生都献给了伟大的工作,我的一生都在为人类的事业而奋斗!”,关于理想,我只能想到这些画面。
又一颗流星划过,有点孤独。
5
二十三岁 。
工作两年,生活和理想各奔东西。
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毕业之后,无论多好的哥们,只要不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基本上就不会再有太多联系,虽然毕业前打死我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上次跟老A打电话的时候还是春节,他给我发了“新年快乐”四个字,看着像群发。
我手动回了六个字,“新年快乐”,看着也像群发。
年年都是这样,你说新年好,我说新年好,抱着重新做人的想法,到头来这一年也没多好。
有一次在公司加班到十一点,手机没电了,身上又没有现金,地铁也坐不了,半路还拦不到车,只能走六公里路回家。一路上见着路边的共享单车,我都会上前瞜一眼,看看有没有没锁的车,结果没锁的都是些破车,一路上尸横遍野。
后来我蹲在路边修好了一辆掉了链还没有屁股垫的烂车,凌晨一点总算骑回了家。室友一开门,见我满手都是黑乎乎的机油,吃惊地问我:“你TM大晚上的不睡觉,掏粪去了?”
我说,“瞧您这话说的,我这日子过的不就是掏粪的敲门——要死(屎)吗?”
6
二十五岁 。
惨了两年,再过两年,生活终于差不多稳定下来了。
接到电话说,爷爷生病住院了,问我能不能请假回去照顾两天。
那时候老人家已经不太行了,插着尿管,不吃东西,整晚睡不着觉,早上起来床单湿了一个侧卧的人形出来,医生说那是痛到出汗。但老头子特别犟,死活就不喊疼——不想让我们听见。我爷爷也是那种不爱说话的冷酷男人,从小到大我都没跟他讲过几句话——我挺害怕他的。
每次去爷爷家喊一声爷爷,然后他嗯一声,然后我就逃到楼下玩鸡屎去了。
我大概遗传了这种沉默的基因吧。
有一天早上他忽然精神了不少,说感觉自己好多了,对我说想吃肉包子。
我说,我先问问医生能不能吃肉。
他瞪着眼睛骂我说,你快去买,吃完我病就好了,过两天我就能出院了。
我就飞奔到楼下去买包子。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都还记忆犹新,又觉得人不经历一些生离死别就没法成熟。没过一个月,爷爷去世了,葬礼的尾声,我陪着父亲在火葬场门口等领骨灰,日暮低沉,四周乌压压的一片,但我始终没有流下眼泪来。只是意识到世界上爱我的人总会一个个消失,就觉得未来的人生要面对没有止境的孤独。
直到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清明节去上坟。我跟我妈讲买包子的事儿,我妈听完之后说,你真以为你爷爷想吃包子呢?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病,他不是想吃包子,就是想跟你多说两句话,让你跑跑腿,尽点孝顺,这样他走了,留在世上的人心里也好过一点,明白吗?
听完这番话,我沉默了很久。
我想,原来孤独的反义词是爱。
不是因为我孤僻,所以没有人爱我;
而是因为我不懂得如何去爱,所以常常感觉到孤独。
孤独的是我,不是整个世界。
不懂得爱是可耻的。
所以孤独也是可耻的。
7
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那年,我毕业有了五个年头了,依然单身。
有一天有个人在QQ上突然问我:“想问问,你还在北京吗?”。
我是差不多两个月后才看到那条消息,对方没有备注,于是回复说:“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没有回复。
等我再发消息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我始终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
后来有一天打开贴吧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她应该就是大学那会儿认识的那个网友吧?那时候我常常因为孤独,跑去发一些莫名其妙忧伤的帖子,然后她常常在我帖子里留言。那时候她还在念高二,说她也想考北京的大学,问我到北京能不能跟我见一面。
我随口说:“好啊,带你去后海玩。”
后来我就没更过那篇帖子了。
而在过往的六年里,每逢春节的时候,她都会给我留言说:“新年快乐呀,一年又过去了,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每年都是如此,即便我从未回复过,她应该把我当成了一个假想的朋友吧。
我想,她应该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也曾觉得自己孤独的不要不要的。人在年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常常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看得很严重,譬如吉他太廉价拿不出手,譬如舍不得花钱买一把雨伞,于是装作喜欢淋雨;由于我们对自己的位置没有一个客观的把握,因此常常会因为“孤独”这种事情觉得自己特立独行,甚至因此感到洋洋自得,又容易在其他方面产生自卑感。
选择孤独,也是选择逃避吧。
就像我得知那个女孩想要来北京找我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那篇帖子。那时候我对于见网友这件事情特别没有自信,甚至对于人际交往也感到恐慌。这些年我才算是渐渐明白了一些——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凡人都能做得到,但懂得如何去拥抱别人,拥抱世界,才算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我跟那个女孩见了一面,聊得比想象中要投机。严格来说,我们也算是认识了七八年的朋友了。她说她觉得一切都跟做梦一样,她也没想到此时此刻我们俩真的就坐在后海边上聊着天。
她说,你没有谈过恋爱?不可能。
我说,真的。
她说,为什么。
我说,就是怕麻烦。
她说,那现在呢?
我说,我现在就爱找麻烦。
她说,那我麻烦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我说,好,什么事。
她说,你不是说你会弹琴吗?下次教我弹吉他好不好。
我抬头望着天空想到老金,差点老泪纵横。
十九岁的理想终于要实现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两并排坐着,吹着夏夜的晚风,我闻到她身上洗发水的香味,看到远处的灯火阑珊的热闹景象,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孤独了。
今日编辑按
今天的文章,来自我们的朋友“温血动物”,作者是肥嘟嘟左卫门。
这是一篇,我们一边喝着热巧克力,一边看完的文章。
对于一个「孤独」这样的概念,我们一般都已经有了固定的认知。它是失落的,它是理应被拒绝,但又无法摆脱的。
但这篇文章的作者,却能在自己的每个成长阶段,为孤独找到一个不一样的解释。让我们觉得,孤独有时候甚至是一件鼓舞人的事情。
跟着他的经历一起,我们手中的热巧克力,不知不觉便喝完了。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