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10
作者简介
何君华,1987年底出生,湖北黄冈人,现居内蒙古科尔沁。2008年10月开始写作,作品散见《草原》《山花》《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等刊,并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等选刊选集,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第四十届青年文学奖(中国香港)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少年与海》《请听清风倾诉》《河的第三条岸》等八部。
巴音诺尔的旗 (小小说)
/ 何君华
只要看到学校的旗升起来,我们就知道该上学了。
升旗的除了老那,不会有别人,因为老那是我们嘎查小学的校长。说他是校长是抬举他,因为他是个“光杆司令”,他除了是校长,还是我们的蒙语课老师、汉语课老师、数学老师和体育老师,是我们各个正课副课的老师。是的,整个嘎查小学只有他一个人,他是他自己的校长。
老那叫那日苏,但没人叫他那日苏,也没人叫他那校长,包括我们学生在内,背地里都喊他老那。老那究竟在我们嘎查小学当了多少年校长,没人说得清,我爸上学的时候他就是校长,你说得有多久。
有人说,嘎查小学创立的时候老那就是校长。用现在流行的说法,他属于创校校长。老那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升旗。一旦哪天没升旗,那就意味是学校放假。起初我们连什么是星期都不知道,时间久了才知道一个星期是七天,只有星期天一天放假不上学。在我们嘎查,谁都不习惯按照星期过日子,因此仍然每天还是看老那升旗没有,升旗了就赶紧催自家的孩子起床上学。
说起来,老那的“旗语”在我们巴音诺尔嘎查还真是挺实用的。我们嘎查虽然地势极平坦,但却是出了名的“幅员辽阔”(这个词当然也是老那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教给我们的)。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嘎查可能是整个内蒙古自治区乃至全中国最大的嘎查(村),各家各户住得远,升旗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联系方式。
老那吃住都在学校,平时没事也很少离开学校,学校就是他一生不变的根据地。老那如果有事,通常就是作为优秀教师代表去苏木或是旗里乃至盟里领奖。老那有时候想不明白,他每天无非就是给孩子们教教课,水平也不高,能力也有限,很多知识他都不掌握,很多他掌握的知识也不一定对,比他优秀的应该大有人在,怎么他就被评上“优秀教师”了呢?老那想不通,我们也想不通,完全不知道长年一脸严肃的老那“优秀”在哪里。
尽管想不通,但我们倒总是热切地盼望老那去参加颁奖大会。那样的话,不仅我们能放一天或是两天假,而且老那还会给我们带回一些我们喜欢的物件儿,有时是一副羽毛球拍,有时是一副乒乓球拍。我们就在操场上用粉笔画一条线,或是把课桌拼起来摆上砖头拉开架势打,别提有多高兴了。最让我们激动的是,有一次老那去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领奖,那次我们不光难得地一连放了三天假,老那回来后还给我们带回一只崭新的足球。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真的足球,所有人都疯抢着上去踢,人实在太多了,脚又不听使唤,经常一节课也踢不上几脚,但仍然乐此不疲。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老那用自己得奖的奖金买的。老那除了给我们带回这些礼物,每次还要买些粉笔三角板之类的教具文具,因此他回来时肩上的帆布袋子总是鼓鼓囊囊。除开这些,一定还能在袋子里找到一面崭新的国旗。
我们嘎查地处科尔沁草原腹地,夜间风大,每天傍晚老那都要把国旗降下来收好。尽管这般爱护,可国旗还是经不住每天的风吹日晒,因此只要有机会出门,老那就一定会买一面新国旗回来。
我们都不知道,一双破胶鞋穿了又穿的老那竟然如此慷慨。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老那的两个儿子都非常有出息,一个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博士,一个在国外一家顶尖科技公司任职,他们都想将老那接到他们身边去,但老那却从来没动过这种念头,一心只想留在嘎查小学当他的光杆校长。
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赶回去参加老那的葬礼时才偶然知道这些,一时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如今,巴音诺尔小学早就不在了,整个巴音诺尔嘎查也已经异地搬迁安置,但我们所有人都决定回去看一看,因为那里曾经有一面旗,指引着我们年少求学的路,也将永远指引我们人生的路。
星 空
巴音诺尔苏木实在太小了,在这个人口还不到三千的小地方,你甚至找不到一个诗人。满都拉便是我在巴音诺尔见过的第一个诗人。“诗人”是我对他的称呼,他其实是苏木派出所新来的警察。
不值班的时候,满都拉喜欢带我去查干敖包读诗,读惠特曼,读狄金森,也读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这些外国人的名字我一个也没听说过。
查干敖包距离巴音诺尔苏木有十几公里,满都拉说他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地方。他说,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朗读诗歌的地方了。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诗?”我问满都拉。
满都拉没有回答我,他只给我朗诵了几句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自我之歌》:“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我所讲的一切,也一样适合你,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我邀请我的灵魂同我一道遨游,我俯首下视,悠闲地观察一片夏天的草叶。我的舌,我的血液中的每个原子,都是由这泥土、这空气构成,我在这里生长,我的父母在这里生长,他们的父母也同样在这里生长。我现在37岁,身体纯然健康,我希望继续不停地唱下去直到死亡……”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诗了吗?”满都拉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
“康德说,有两样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入,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赞叹和敬畏就越是历久弥新:一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准则。在我看来,头顶的星空就是诗,心中的准则便是法律。”
满都拉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我只好似懂非懂地问他:“如果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准则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一样?”
满都拉想了想,没有回答我。
“我再给你读一首诗吧!”说着满都拉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大声读起来:“这一刻仿佛一生╱这一生我总是一个人╱走在这黑暗中╱曾有许多人像我一样走在路上╱但走着就丢了╱有很多条路就这样被我走过╱走过就消失了╱路是否有尽头,我并不确定╱但一直在走,这是我唯一╱确信的事物╱穿越一路的黑与暗╱仿佛并不是为了抵达╱仿佛并不是为了╱远处的光……”
“写得真好。”我赞美道,“这首诗是谁写的?”
满都拉说:“你猜。”
我说:“我知道的诗人太少啦,猜不出来。”
“是我写的。”满都拉说。
“哇,想不到你也会写诗!”我抢过满都拉的笔记本,上面满满当当全是诗。
“都是你写的吗?”我一脸惊诧地问满都拉。
满都拉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都是我写的。你拿去看吧,看完了记得还给我,将来还要出版呢。”
满都拉说他的梦想是像惠特曼一样一辈子只写一本诗集,一本不断往里添加作品的诗集。
满都拉告诉我说,惠特曼的诗集叫《草叶集》,他的诗集名字也起好了,被他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写在笔记本的扉页上,也是三个字,叫《星空集》。
可是,满都拉来不及看到他的诗集出版了,他手写的那本诗集一直留在了我手上。
满都拉牺牲了,就在他为我朗诵诗歌不久后的一个晚上。
他本来可以不去的,他已经连续值班24小时,前来接班的同事劝他回去休息,可是他义无反顾地去了。他觉得他应该出这趟警,可没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出警。
我将满都拉的诗歌一首一首地整理出来,它们便像雪花一样飘洒到全国各地的报刊上。无数的读者惊叹中国诗坛又有一位天才诗人横空出世,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读到这位天才诗人的诗作时,他已经不在世上,就像生前籍籍无名的艾米莉·狄金森一样。
我只是一直不明白,满都拉为什么从来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偶然读到《自我之歌》的最后几句:“我要像空气一样离去╱我对着夕阳甩动头发╱我把我的血肉投进涡流╱让它在镶嵌花边的步履中漂流╱我把自己馈赠给泥土╱以期从我心爱的草叶中复苏╱你若想再见到我╱可以看看你的足迹……你若一时找不到我╱请仍然保持勇气╱一处不见就到另一处寻觅╱ 我总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
我仿佛明白了满都拉的选择,他用生命热爱头顶的星空,也用生命捍卫心中的准则。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想将来一定要将满都拉的诗集出版,我想让人们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人,他们热爱一些崇高的事物,就如同热爱生命一样。
1.本文荣获福建省文联、台港文学选刊杂志社主办的“祖国颂”世界华语文学作品征文小说类最佳作品提名奖。
2. 荣获“我和我的祖国”全国小小说大赛二等奖。
3. 入选《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丛书》第五卷《灯塔》(中国言实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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