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 “华宇青年奖入围展” 展览现场,正摆放着一张 “隐退宅” 的梦想之床:按下按钮,那张床就可以沿着一个优雅的斜坡缓缓爬升,生活所需呈阶梯状在墙头排列。在这张床上,你可以躺平面对(逃避)一切,随时可以睡去,醒来时整个世界都在手边。这张床是艺术家陈逸云去年在荷兰时设计的,最初在埃因霍温的一间卧室里建造完成。造好之后,陈逸云便遵照“能躺着就躺着”的原则,在上面度过了 30 天,期间没有出过一次门;同时,她也用 4 台摄像头完整记录了这一个月的过程。
几天前,我在布展现场目睹了艺术家在展厅中重建这张床,当时不禁被眼前这一幅人类动手为自己谋幸福的画面感动了。但在艺术家分享了项目背景之后, 我发现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对 “隐退宅” 这一行为进行了过多浪漫化的想象。现实中那些因为身体和心理因素而不得不平躺避世的人,实际上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这也是陈逸云这件作品的关注点之一。
上升的床(Horizontal Living – Long Live the Bedridden),陈逸云,2018,ReShape: Mutating Systems, Bodies and Perspectives 展览现场照片
在这个名为 “上升的床”(Horizontal Living – Long Live the Bedridden)的项目中,陈逸云与荷兰⻢斯特里赫大学的新陈代谢科学家 Patrick Schrauwen & Vera Schrauwen 及其团队合作:艺术家亲身实践一个月的 “隐退宅” (艺术家在项目中使用了这个词,可以理解为一种完全避世的 “宅”)生活,科学团队则在其间对艺术家的身体情况进行监控,并探测前后变化。结果有点出人意料:陈逸云的身体情况变化并不大,但心理的变化非常明显。“我开始逐渐变得消沉……在里面待久了,我感到重新出来很需要勇气,” 她说。
陈逸云在项目中接受身体检测
除了科学团队提供的检测外,陈逸云在整个项目里独自扮演了实验设计者、观察者、小白鼠、设计师或者发明家的多重角色。这项一个人的实验其实不可能得出任何关于宅人的结论,甚至不可能提供任何有说服力的数据,但它却作为一个奇妙而有力的个案吸引了我们的注意。这张床让我们跃跃欲试,我们对实验结果产生好奇,继而对这些人的生活展开更有代入感的想象,就像陈逸云说的,我们开始 “更加靠近这一群人。”
上升的床(Horizontal Living – Long Live the Bedridden),陈逸云,2018
不只是这一群人,这个项目同时包含了对于人与身体的关系的思考。“隐退宅” 们显示了一种极端化的 “精神/身体” 比例:精神无限扩张,身体尽可能 “废”。我们看到在屏幕、网络、信息所塑造的现代生活中,精神的力量变得愈发强大,而身体逐渐从我们身上退了出去,成为了一个 “东西”,一个需要被克服和对待的 “物品”。
在 “布展者之夜”(华宇青年奖开幕前的一种沙龙式交流活动)上,陈逸云以 “好没用的身体哦” 这句吐槽,来表述这种关系。身体不能按照意志自由伸缩、快速移动,还总是饥饿、劳累,引发尴尬、羞耻,甚至患病、衰老,处处成为障碍,真是好没用哦!
“病养天年”(Sick Better),陈逸云,2016
陈逸云 2016 年的作品 “病养天年”(Sick Better) 是对这句吐槽的另一个诠释。在这一组漫画式呈现的荒诞情节中,陈逸云虚构了一所养老院。一位老年人作为 “职业不健康人士”(professional unwell)走进这家养老院, 在这里,帕金森患者靠手抖发电,所发电量用以贡献社会并弥补自己的治疗费用;慢性咳嗽患者的咳嗽被录制成音轨,成为孙子孙女的摇篮曲……“没用” 的身体变得有用,病人与老人不再被自己和他人视为累赘。
“病养天年”(Sick Better),陈逸云,2016
“人类处在一个对健康痴迷追求的时代,程度前所未有。健康的心智和身体是一种社会资源,完美的健康身体,逐渐真理化,成为个人价值的地基。20世纪的身体经过了医学的深刻重塑,医疗技术飞速发展,辅助人类成为更高更快更强的物种,” 陈逸云写道。尽管世界上从未存在过完美的健康身体,“病” 与 “衰老” 却依然被视为缺陷。而在社会层面, “作为一个艺术家、设计师或者科学家,或者作为任何一个人,我都没有办法应对社会养老金不足这件事,”陈逸云在作品分享中这样说。她在这件作品中以令人心酸的幽默,唤起了我们对健康的概念、医疗系统等问题的反思。
陈逸云学习过数字媒体设计和交互设计,也系统地学习过中西医理论,并拥有临床经验,她还参与过多个国家的生物研究项目。在创作中,她以人的敏感产生共情,以设计师的思维提出问题,以科学家的眼光观察和分析,用艺术家的想象力提供解决方案,并能用大量的工作和恰当的方式将之实现。这些作品与观众产生沟通,引发思考。
陈逸云入围了今年的 “华宇青年奖”,在入围展布展期间,我们跟陈逸云继续聊了聊她的创作实践。
“病养天年”(Sick Better),陈逸云,2016
BIE别的:你有一个左右手竞赛的作品,我觉得很好笑。我小时候也幻想过左右手之间的 “宫斗”,因为我是右撇子,所以右手总是好人,左手是坏蛋。
陈逸云:我自己也觉得特别好笑。因为虽然我尝试让左右手比赛,但其实我想让谁赢谁就能赢。所以我必须得努力保持中立,做一个冥想,想象 “我不在这里”,把自己抽离出来。
其实 “上升的床” 也是这样。我是整个项目的设计者,可是我又是小白鼠,理论上,我完全可以操控试验结果。所以我要非常努力忘记是自己策划了这一切,尽量客观,让另外一个 “我” 去自由行动。
L vs R,陈逸云,2012
那么你怎么看 “上升的床” 这个项目最终产生的结果?
它跟纯粹的科学研究不同,结果其实没有办法用科学的角度去看;跟我合作的科学团队也避免把结果当作一个科学的结论。我的结果不能代表这个人群,它只是我这个个体的表现,我的出发点最初可能只是更靠近那几些人(包括东亚社会中大量的 “隐退宅”,不能下床的生理疾病患者,甚至生活中身体状态非常静止的普通人等)。
在里面住久了,我自己也觉得重新出来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有点畏惧重新面对这个世界。这可能与这些人的感受很接近。我在做这个项目期间,合作的一个科学家曾表示疑惑:为什么哪些隐退宅不走出来,走出来就好了呀?
最初,我想如果能够通过我的行为,能让那些人群被知道就好了。比如别人看到这个项目会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这样生活;如果这些人抑郁或自得其乐,别人对他们背后更复杂的心理因素多一些理解。这群人在社会中大部分是不可见的,而且很多人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被发现。通过这个项目,他们的境况某种程度上也会被看到。
你自己本来是怎么样的人?
社交障碍,也挺宅的。对我来说,社交是一个蛮需要鼓起勇气的事情,虽然可以做,但做完之后需要再充一下电。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也很理解他们。
上升的床(Horizontal Living – Long Live the Bedridden),陈逸云,2018
你是怎么选择了亲身实践的方法的?
应该是从设计一张床开始的。我在这前面的一个项目是 “病养天年” 那个项目,需要画画。每次我要画一个病人,自然而然地就会画一张床,一个人躺在床上,盖一个被子;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病人。我就觉得 “床” 这个画面跟我之前关注的老人、病人群体相符合。再加上我自己也有卧床半年的经历,所以我就想要设计一张床。
我读过一篇心理学论文,讲床是最安全稳定的地方,如果你心里没有方向的话,就会找这样一个同样没有方向不会移动的场所。开始,我有点想故意破坏 “床” 的稳定性,我想如果破坏掉稳定性,我是不是就会没有可以躲起来的地方,就会走出去。总是,我想试试如果床动起来会怎样。此外我之前还读过一本书,关于平躺的生活,里面讲了很多种床,有吊床,很高的床,还有一种把休息变成修行的寒冰床。我觉得床这个物品很有意思。
晚年的马蒂斯在床上画画,图片来自网络
有一张马蒂斯晚年坐在床上画画的照片,他拿着一根很长的杆子在墙上画画。当人的身体从直立到卧倒,就无法像往常一样在空间里扩展了,所以我想过做一个纵向扩展的床,经过好几轮设计最后变成现在这样,也从设计一张床,变成了设计一个卧室。
后来我了解到,Patrick Schrauwen & Vera Schrauwen 他们这个团队在研究新陈代谢,我的行为可以做一个样本,我觉得一切都能联系起来。
你在分享中提过,“病人” 因为被视为没有工作能力的人,不能享有健康人的权利。为什么病人没有权利这件事,让你如此在意?
主要是我在临床实习期间看到了很多病人。当时我的身份是医生,或者医学生,我在病人和医生之间的关系中观察他们,看到他们有很多的情绪。比如,你会看到和病人一起来的陪同者都是谁,有些人形单影只,有些人有很多的支持,你会想他们的家庭在经历什么。有的人想尽各种办法争取买便宜一点的药,或者刷另外一张医保卡。我可能就是同情心泛滥,想要关注他们这个人群。…… 每次我都说 “这个人群”,但其实这个人群就是我们。
另外,我也不是很强壮,个子又很矮,生活中有很多别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不能做。所以我会站在这一方的角度去想。病人看医生好像是居于高位的,但我知道我是他们的一部分。
“病养天年”(Sick Better),陈逸云,2016
病人当中,很多没有严重的疾病,那些小毛病提起来似乎不值得,但是不提它它的存在感还是很大,这个让我也很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是,到底什么是健康?如果所有人都不健康,不可能有完全的健康,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更糟糕的是,我们的身体状况只会越来越差,因为我们会变老,所以我们一直在追求一个相反的东西,给自己找麻烦。
有一个说法叫 “生物道德”(biological morality),就是人应该要做到健康与开心,社会要求你是一个健康快乐的人,如果你阴郁不健康,你就不能融入这个社会。可是明明很多人是做不到的。
你觉得当向社会中的 “隐退宅” 和分享讨论时有人提到的东亚传统中的 “归隐田园” 之间有什么关系?你在宅的过程中,也体会到很强的心理变化,所以它是不是说了更多关于人的社交属性的事情?
有可能是同一件事的正反面,“宅” 得好就是 “归隐田园”,“宅” 得不好就是宅。
我看梭罗写的《瓦尔登湖》,我想他怎么能一个人住着,心理还能这么平顺。后来我读到,原来他独居的地方离他的妈妈家非常近,他妈妈经常过来给他做饭洗衣服,开 party。所以其实人还是需要社交生活的。
我自己可能已经是一个非常宅的人了,我有自己的工作,我的朋友跟我时常在网络上跟我聊天,我觉得可能就足够了,那个独处时间已经比普通人长很多了。但做实验的一个月,我还是觉得需要跟别人有真实的物理接触。实验过程中,卧室里有两只苍蝇,刚开始我赶了它们很久都赶不走,后来我就觉得赶不走也挺好的,它们停在我旁边我就看着它们,就是感到很需要一个支持和温度。
上升的床(Horizontal Living – Long Live the Bedridden),陈逸云,2018,ReShape: Mutating Systems, Bodies and Perspectives 展览现场照片
在艺术与科学相结合的项目当中,有多很合作陷入了一方为另一方服务的不平衡状态。你自己有艺术创造和科学研究的多重经历,在这样的合作项目中,你有哪些思考和经验?
作为一个艺术与设计行业的从业者,又有过医学的经验,这几年我对生物艺术很感兴趣。生物科技正在重塑我们的生活,随之也出现了很多艺术与科学的跨学科合作项目。对我而言,科学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技术框架,作品如果包含了艺术与科学双方的第一视角,就大大增加了可被讨论的领域和层次。可相较于艺术家对科学与技术的好奇与主动介入,科学家在其中似乎常常成为了纯粹提供技术理论的一方,并不作为主体过多参与。这令我觉得遗憾,也让一些项目显得像是艺术家单方面的自娱自乐。我希望双方处在一种平等的、能够共同创造与参与的关系之中。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生命科学院的基因改造工作坊,工作坊本身为科学家而办,几个对基因改造感兴趣的艺术家意外地加入其中。这群科学家没有与艺术家合作的经验或了解。工作坊为期一周,先是学习基因改造的技术,而后随机组合的成员们汇报运用这项技术的提案。 一个艺术学生提出:编辑斑马鱼的基因,使之变成荧光、或拥有不同方向的条纹。也许是由于生物艺术的经典案例里曾出现这样的作品,她对提出这个方案感到顺理成章。然而, 在场的科学家们立即回应以困惑、质疑和反对:“为什么要浪费我们宝贵的科研资源?” 那一刻我感到艺术与科学的合作若非双向,二者之间不仅有理解认知的鸿沟,甚至在那一刻站在对立的两边。
之后我开始一对一采访在场的科学家们,了解他们对自己科研工作的价值判断、对艺术的看法、对双方合作的理解。有趣的是,有好几个人提到, 艺科的合作大概就是艺术家能帮助他们绘制更精美的论文插图。那之后我开始从科学家的立场出发,去了解他们工作的意义,如果愿意与艺术合作,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
上升的床(Horizontal Living – Long Live the Bedridden),陈逸云,2018,ReShape: Mutating Systems, Bodies and Perspectives 展览现场照片
上升的床这个项目,就是我在 Bio Art & Design Award 的得奖作品,我有机会进行了一次结果令双方都比较满意的合作试验。这是一个艺术与科学的合作奖项,首先由艺术家提出创作方案,之后若干科学机构与艺术家进行自主配对,最终得到一个联和计划。我找到的专攻生活方式与新陈代谢的科学家团队也是首次与艺术进行合作。负责人说:因为学校推荐他来,他就来了,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就当作是在日常严肃科研学术中一个新鲜的事件体验一下。
虽然项目总体依然由艺术家主导,不过几轮讨论之后,我们磨合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有所发挥并且在各自研究领域里都具有意义的提案。对科学家而言,我在项目中静止的身体,是他们乐于研究的 24/7 文化下的身体生理状态,他们已有的研究成果也能够应用到我的实验中。同时,他们平日里晦涩的研究被一种更能够被大众接触并了解的方式呈现,我像一个翻译,用更直观、共情的语言向大众传播了他们的研究。
这个项目在荷兰被多个大众媒体报道,“艺术家在床上躺了 30 天”。科学家团队接受了一些采访,还受邀上电视讨论人们日趋静止的生活方式对身体的影响。这个项目期间,我也受邀去他们所在的生命科学院进行汇报, 与项目不相关的科学家们纷纷从自己学科的角度提出了见解,甚至表示他们可以从中找到新的研究课题方向。在还原了卧室情境的展场中,科学家征求我意见后,在我的床上放了他们机构的名片和信息,希望能吸引到更多研究员和愿意参与他们日常科研实验的志愿者。
不过,来现场观展的大部分观众依然是艺术从业者,项目从实验室到展场后,停留在艺术内部被讨论。
谢谢你,陈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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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升的床(Horizontal Living – Long Live the Bedridden),陈逸云,2018,“2019 年第七届华宇青年奖入围展:圣状通道” 展览现场,三亚,海南
“2019 年第七届华宇青年奖入围展:圣状通道” 已在三亚华宇艺术中心开幕,由刘畑策展。陈逸云的作品正在现场展出。展览将持续至 2020 年 3 月 1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