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容针的温庭筠
之所以把温庭筠与韦庄分而述之,是因为温、韦都是花间词人,而《花间词》“情真而调逸,思深而言婉”(见宋晁谦之跋《花间集》)。花间词的这两点特色对后世婉约流派的影响巨大,可以说没有《花间集》作婉约派前期的创作,就没有宋之初婉约小令的辉煌。《花间集》是五代后蜀赵崇祚编,选录晚唐五代词人十八家,词作五百首。正如后蜀词人欧阳炯之序言所云:“镂玉雕琼,拟化工而回巧;裁花剪叶,夺春艳而争鲜。”虽然温、韦二人同是婉约词派的开拓者,但词风是有很大差别的,前辈先贤们对这点说得非常明白。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之十二中云:“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而顾宪融在《词论》中云:“世以温韦并称,然温浓而韦淡,各极其妙,固未可轩轾焉。”近代词学大师夏永焘先生在《唐宋词欣赏》中亦云:“温庭筠密而隐,韦庄疏而显”。
在花间词人中,温庭筠是我国词史上第一个致力于词的作家,他的词名大于诗名,在晚唐他的诗与李商隐齐名,被称之为温李,词则于韦庄并称。就艺术成就而言,温庭筠在词的发展史上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他的《金荃词》影响很大。清人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云“温为花间鼻祖”。而赵崇祚编辑的《花间集》就把他放在第一位,选录他的词达六十六首之多。温庭筠精于音律,熟悉词调,且用字严格,在词的形式上,起了规范化的作用。也是促使文人词走向成熟阶段的重要作家,其题材多是红香翠软,闺怨离愁,他的十四首《菩萨蛮》是风行一时的艳词。前人对《菩萨蛮》推崇备至,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离骚》,今古之极轨也,徒赏其纤丽,误矣!”在遣词造句上,在温词里时常出现华贵香艳的名词如:画罗、绣衣、玉钗、金缕、翡翠、鸳鸯、香烛、红粉等。在意境创造上,他善于选择富有特征的景物构成艺术境界,文笔含蓄,耐人寻味,他词作的风格倚丽优美,为后来的婉约派开了先河。现在看《梦江南》二首,其一云:“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其二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第一首写思妇深夜不寐,望月怀人。第二首写思妇白日倚楼,愁肠欲断。山月、水风、落花、碧云,这些物色无处无之,但词人信手写来,低回深婉,情韵无穷。语句明丽清新,语淡情浓,含怨凄婉,人物心理刻化得细腻逼真,叙事严谨浓密。被黄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尊为:“温词极清丽,宜为《花间集》之冠。”宋周济云:“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温庭筠字飞卿,笔者注),严妆也,端己(韦庄字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周济把温庭筠、韦庄、李煜三个人的词,分别比作美妇而各有国色。近代王国维则说得更加明白:“温飞卿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这其中是说温词浓密艳丽。
现就温词《更漏子》为例,看一看温词是如秾丽的:“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词中表现的古代仕女的离情:夜深,人静,铜壶滴漏的轻悄之声响在思妇的耳边,是那样清晰;在景物的处理上,用灯暗、帘垂来描写主人公那种思君不见君的梦幻意绪,使温词平添了一种“朦胧”的美感和凄丽的特质。在细节的描写上,用画屏、香雾、重幕、红烛、绣帘等物象都是极尽浓艳。正如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云:“庭筠工于造语,为绮靡。”胡元伍云:“庭筠工于造语,为奇丽,此词尤佳。”
最能表现温词风格的还是《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是一幅唐代仕女图。全词婉约含蓄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并成功地运用反衬手法,表现了作者的词风和艺术成就。在该词中,直到作者写出“双双金鹧鸪”,读者才隐隐约约从“双”字中反窥出妇人的孤独心情,这是一种典型的密丽风格,无怪乎后人们云:“温词密不容针。”后人们反复地赞赏这首词,张惠言在《词选序》说“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并说该词“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当然,这太过誉了。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云:“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则无限伤心事,溢于言表。”这说明在该词中,作者写出了寄托,写出了意境。可见温词柔美、绮丽、和谐为花间词人的典范,也对后世尤其是两宋婉约词人的影响很大。
在谈到对后世作家的影响上,不独温韦,整个花间基本风格应是北宋婉约派的前导。尤其是华钟彦先生在序《花间集注》中说得明白:“如牛希济《生查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周邦彦《菩萨蛮》则云:“庭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魏永班《生查子》“难话此时心,梁燕双来去;晏几道《临江仙》则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尹鄂《菩萨蛮》:上马出门时,金鞭莫与伊;而柳永《定风波》则云: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其来龙去脉继承发展关系是一清二楚的。可见花间派的婉约风格对北宋词话的影响是巨大的,即使像苏东坡有着天马行空般的不羁文风,仍写出一批清丽婉约的词作。其他像张先的《相思令》和《三字令》,其作清丽深婉,杂置花间,难分彼此。秦观的《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和《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其设色布景,俱极清丽。其他长调如《满庭芳·山抹微云》、《望海潮·梅英疏淡》以及《八六子·倚危亭》其情词婉丽,俱源于温词。而张炎则在《词源》中说: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因此,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秦少游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
温庭筠是词坛上一位开山大师。前人对他的艺术成就多有评价。胡仔在《笤溪渔隐词话》中说温庭筠“工于造语,极为绮靡”;张惠言在《词选序》中:“其言深美闳约”;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中则说其作“有以密丽胜者,有以清雅胜者”。对温词赞誉最甚者,莫过于清陈廷焯者,他在《白雨斋词话》中云:“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阙,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而且他还说:“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
疏可走马的韦庄
韦庄是花间派的另一位领袖人物,他也是晚唐一位诗词并擅的作者。他与温庭筠齐名,有《浣花集》十卷存诗三百二十首,在《花间集》中选其词五十四首,是继温庭筠之后开创新风气的词人。他用白描手法抒写个人情感,极致疏朗秀美,他的词作对南唐李煜及北宋婉约派词人起过较大的影响。清况周颐在《历代词人考略》中称他的词作是:“薰香掬艳,眩目醉心,尤能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花间群贤,殆少其匹。”宋周济说:“端己词清艳绝伦。”韦词除具备《花间》艳词的基本风格外,还有两个显著的特点:即:一是情真意深;二是词风清疏。韦词与温词的最大区别是:温词较客观描写,而韦词重主观意念;温词浓艳,而韦词清疏;温词委婉多寓意,而韦词多作直接的描述。
先请看第一个特点:即情真意深。韦庄之《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作者以白描手法,清新明朗的笔触,勾勒出了一位天真烂漫、热烈追求爱情的少女形象。同样是写少女初恋情怀,而温庭筠则不同。在温词《南歌子》中:“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从一个“偷”字看出少女的羞怯心情,是比较含蓄的。而韦词则不然,“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在初恋之时就想到日后被弃而不后悔,足见其爱恋程度是何等的专注和执著,话语明了、干脆。后人在评这首词时说,该词有元人北曲之调风格。栩庄在《栩庄漫记》云:“爽隽如读北朝乐府: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诸作。不言而喻,这首足传千古的词主要得益于民歌的影响。韦词中另外两首《女冠子》是“联家体”,更是写得情真意深,不仅韵味悠长,且别具风味。请看第一首:“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第二首是:“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第一首词是女忆男,第二首是男忆女,总之是一对恋人离别后在梦中相见的情景,把相思之苦写得凝重而沉痛,该词不似花间之浓艳,而是在清淡中意味深远。《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端己词清艳绝伦,《女冠子》足以说明。”近人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词简释》云:“此首通篇记梦境,一气赶下,梦中言语情态,皆真切生动。着末一句将梦境点明,凝重而沉痛,韦词结句多畅发尽致,与温词之多含蓄不同。”故陈廷焯在《词外·闲情集》中说此词:“一往情深,不着力而自胜。”可见韦庄词对后人的影响是巨大的。
现再谈韦庄词的第二个特点即词风清疏。表现韦词该特点有三:其一是在谋篇布局上,韦词句与句之间跳跃性不大,着重事物的纵向发展,进程井然有序,脉络清晰,主人公心情容易体察。不像温词布局细密,进而一个连一个,其中又省去内在联系,事情的变化让人揣摩。例如《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该词布局清楚:首句和续拍抒情,中间四句先写景再写人不用曲笔,不假修饰,层次明晰,直抒胸臆。所以,栩庄《栩庄漫记》:端己此首自是佳词,其妙处如芙蓉出水,自然秀丽。其二是在描写手法上,他不像温词反复使用借代、暗喻反衬等手法,而是用白描运笔,直抒胸臆,给人一种清俊流利之感,如《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该词上片回忆,一种风物依旧、人却老矣的感叹;下片写出江南春景,再度抒发内心的感慨:当年美好时光已一去不返,当年的伊人已无处可寻,而此刻词人只能面对一抹残阳,去追寻那个失落已久的青春之梦。词中由水上鸳鸯而怀念久别的爱人,这种感触是清疏自然的,没有任何掩饰。全词写景采用白描手法,通过具体事物来展现感情,颇能体现韦词的风格。其三是语言朴素平淡,几近口语,而且虚字连用。这一点与温词反差较大,例如《浣溪沙》其二:“欲上秋千四体慵,拟教人送又心忪。”《天仙子》其五:“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其三则云:“一日日,恨重重,泪界莲腮两线红。”尤其是《思帝乡》其二:“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几乎是到口即消的口语和民间俚语,而这种语言的使用不仅开蜀中文字隆盛的先声而且对南唐李煜及北宋的柳永和李清照都产生极大影响。花间派虽有温韦并提之论,实际上这也是韦词高于温词之处。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韦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言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而且还说:“韦端己词似纡而直,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可见在《花间集》中韦词的艺术风格是独树一帜的,对后世尤其是对婉约词的影响很大。
花间词的主要题材是写男女恋情的,花间词人除温韦外,还有十六个词人,他们是皇甫松、牛峤、薛昭蕴、张泌、毛文锡、牛希济、欧阳炯、和凝、顾夐、孙光宪、魏承班、鹿虔扆、闫选、尹鹗、毛熙震、李珣,他们的词风不是入于温,便是入于韦,但无论是浓密也好,疏淡也好,其风格基本上都是委婉的,其内容都是艳情化的,体现了香艳、纯情、纤美的风格,都对后来的婉约派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其中皇甫松的《梦江南》二阙,被王国维称为“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也”。牛峤、牛希济叔侄二人的词亦被后人称道。栩庄在《栩庄漫记》中称牛峤的《菩萨蛮·舞裙香暖金泥凤》“全词流丽动人”;称牛希济的《生查子·春山烟欲收》词旨悱恻温厚,而造句近乎自然,岂飞卿辈所可企及。对尹鹗的《满宫花·月沉沉》词,俞陛云的《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说:“此词写宫怨,诗人身值乱离,怀人恋阙,每缘情托讽,宛转清丽。”
总之,《花间集》的作家们大都写一些“美女如花,儿女情长”的小词,正像刘熙《艺概》卷四云:五代小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长,风云气少也。这恰恰正是婉约派创作的本色题材。
故尔,花间派词人对于婉约派的发展最大的贡献就在于率先提出词要以文采为美的要求。《唐宋词史》的作者杨海明先生则这样说:欧阳炯的《花间集序》,则第一次为唐宋(婉约)词抛出极度重视文采的唯美主义宣言,镂玉雕琼,拟化工而回巧,裁花剪叶,夺春以争鲜,声声自合鸾歌,字字而偏谐风律。它不仅要求文辞美,而且还要求音律美,这就一锤定音地规定了这词必须是美文特征,也反映了词人们高度重视文采的审美趣味。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学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