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州 读库
2019年初，有一本书我看后印象非常深刻，就是《中正之笔：颜真卿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说起来惭愧，二月为了附庸风雅跑去东京看颜真卿大展，总得要做点功课，这本书正当时。
但是我没有想到，看后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对如何欣赏颜真卿的书法有了任何新的理解，而是在另外的方面：这本书对中国文人中的风尚是如何形成和发扬、中国文人圈子中收藏流转的基本脉络做了清晰梳理。即使不读这本书的正文，只是附录“作为书法范本的信札”（副题：《刘中史贴》漫长而传奇的经历）就值回票价。
这让我不禁联想到，对中文古籍和古典文化方面的阅读，我似乎偏爱海外汉学，不论是历史的、文学的、艺术的和思想的，外国人（或在海外受学术训练的中国人）写的我比较能读下去。（大概古诗是例外。）这当然与我的学力不足有关系，我的古代汉语水平最高也就达到大学里外语学院的古代汉语公共课。
我面临的问题与大多数爱好者是相同的：直接读古籍啃不下去，要选解读文本，就面临非常芜杂困难的选择。为什么很多中国人写的经史著作，我反而读不下去呢？
我分析主要是因为两点，一是偏学术的，写法容易无趣，举个简单例子，由于喜爱嵇康、阮籍，在图书馆借了几本嵇康、阮籍评传，读起来都异常干瘪，有结构（标准的论文框架），有资料（资料太多，堆积在一起），但无观点，无趣味，更没有丝毫情感。二是偏通俗的，妖孽就更多了，比如某心得，断章取义自作多情地把古籍中的话截出来勾兑成心灵鸡汤，再比如大把大把的某某戏说，都是借历史来说权谋术和成功学，庸俗不堪。
海外汉学作品相较来说，学术传统较好，不会强行与成功学、修身拉到一起，还带着异域的好奇心，以及距离造成的客观。还有一点，不知道是学术传统造成的还是个人写作者的差异，文本本身是否有审美价值，区别也很大。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写法都是外国人贡献的。
尤为可贵的是，很多外国人写的汉学相关的书和文章，充满真情实感，字里行间你能体会到他们才真的热爱汉字和汉语。正由于这种珍贵的、真实的情感，文章或书会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就算是我的偏见吧，即使是说明性、研究性文章，写得好的也兼具文学的功能。不能触动心灵的知识和道理，到底有什么意思？
还有一点，我们是现代人，然而好些中国人有趣的一点是，在读古籍的时候往往忘记自己是现代人，认为要做一个中国人就必须全盘接受古籍的全部，包括所有前现代的思想。
或者说，好些读者在思想上根本不是现代人，还是一个五四前的、启蒙运动前的、中古世代的人。虽然生活在现代，享受着种种现代生活的便利，在思想上却紧紧抱着一些所谓“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假如记住我们是现代人，可能好些人就不会把那些所谓的国学经典奉为经典了。虽然气势磅礴，文章华丽，但所载之道是庸俗不堪甚或扭曲的，这种古文不读也罢。
年初大概在读颜真卿那本书的同时，也跟好朋友探讨过中文传统里的文学性。为什么好些中国历史故事或传说那么惊心动魄，但没有发展出与之匹配的文学？为何本来也可以崇高的故事，在再创作之后我们只看到虚假，没有任何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这位闺蜜由于是做编剧的，因此就从文本本身来进行了分析，比如西方古代地中海的文学主流就是叙事诗，而中国古代以抒情诗为主流；作为文化原型的神也有根本的不同（希腊神是有很多缺点的，神间就是人间），此后的发展路径、叙事口吻、创作的过程等，历史的选择都很不同，造成了西方的文学里，彰显人的精神、人的价值成为了标准，因此成就了文学中的史诗感、悲剧感。
而同样由于历史的选择，中国的古典文本中，人的精神并没有得到彰显，人作为人的价值是被掩盖和牺牲的，一代代的读者都被实用主义的思想所规训，也就造成了“成王败寇”成为主流，名垂青史的政治考量排第一，审美需要是非常非常次要的考虑。
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嵇康是个非常特别的人物。与中国文化中其他美丽失败者一起，成为我较为偏爱的人物。此前我不加区分地喜爱魏晋风度，号称喜爱建安之风、正始之风，其实是真正的叶公好龙，我所知的大半都来自鲁迅先生那篇著名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知半解而已。
一年多近两年以前，我收到一个神秘快递，打开后里头是一本黑色封皮的小书，书名为《嵇康的背影》。我当时并未马上读，总觉得在我阅读清单上它还没有那么迫切和紧急。
2019年春季囫囵吞枣地读完了程艾蓝《中国思想史》，断断续续又读了些汉魏六朝诗歌之后，清明节假期，拿起了这本《嵇康的背影》，用了一下午读完，随后我马上坐立不安地想要出版这本书，想要成为这个作者的编辑。
仔细翻看这本书，上有给我的签名，由于称“先生”，我一度以为也许是邮寄者弄错了人呢，但这时我很确定，作者就是要寄给我看的。从网上搜索，关于作者陈滞冬的信息少得可怜，只说是书画家、作家。
但从年龄来看应该是前辈，这么一想觉得很惭愧：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看、才联系？太失礼了。我按照书后留的设计师的联系方式很快就顺利联系上了作者陈滞冬老师本人。
陈老师虽较为年长，但讲话谦和，非常可亲。书中的文锋犀利，句子长而严密，文笔有种不容置辩的磅礴之气，但真人的声音那么温和，语速也平缓，同时表达却那么的清晰有力坚定。
另外，作为艺术家，陈老师践行着自己的信条，脱离体制多年，一直是一个独立的自由艺术家和写作者，不接受任何官方荣誉。我一向不爱用“君子如玉”这种虚头八脑的赞美，可是我觉得突然一个活生生例子让我懂了，内心坚硬外表温润确实是有的。
通电话才得知，其实陈老师是读库沉默的读者之一，他一直默默关注着读库的出版物，尤其是类似《茶书》这样的小书，让他感到亲切可读。这真让人倍感荣幸。我激动地又跟了一封邮件，一不小心说了很多：
一年多以前意外收到您的书，当时只是粗略翻看了一下，到上周的清明节假期，才在一个下午认真读完，真的有点“恨晚”；不过反过来一想也“正当时”，此前对中国思想、中国哲学一直有所抗拒和（说实话）反感，最近才明白原因：
中国哲学对真理和理解客观世界似乎不那么感兴趣，更多集中于论述政治和伦理道德，且后世中国文人读史或读经，也特别自觉地用“以史为鉴”的政治和道德思路去解读，艺术、文学等都被遮蔽在这些之下，学术著作往往无趣，普及、戏说又显得务实俗套且面目可憎，这跟您提到的中国知识人的“自我规训”应该有关吧！
看明白这点后，反过来想，对“采薇”也好，对忠烈之士也好，可以有不同于传统“忠君”思想的、精神性的解释，这样很多中国古人就可以与苏格拉底一样备觉亲近了！这是我最近的一大收获。
正在此时，读完了您的《嵇康的背影》，其中您对广陵散的论说帮我进一步厘清了思路，有拨云见日的感觉。当读到李清照的《咏史》诗时，这份相隔一千年的理解，真的让我非常感动。
我发给主编老六的选题报告是这样的：
作者陈滞冬，1951生于成都，书画家、艺术史学者。著有《石壶论画语要》《中国书画与文人意识》等。
《嵇康的背影》共有四部分“嵇康与阮籍”“嵇康之死”“广陵散”“竹林七贤”，字数约5万字，附有20幅插图及图说。
嵇康作为曹魏时期有名的思想家，“竹林七贤”之一，负文名，为后世推崇。本书用几万字的短小篇幅，为嵇康重新描述了一个极为鲜明的形象，作为音乐家、哲学家、铁匠、崇尚“义”的侠义之士，而且可能也是中国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是一个自觉的独立知识分子。
阮、嵇并列，但他们有何不同？竹林七贤是一个传说，那么真相是什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广陵散几乎也成为了传说，广陵散到底是个什么曲？它跟中国的“士”的命运是什么关系？嵇康究竟给后世留下了什么？
本书不是一本学术著作，也不是讲述历史故事，而是比较有思想性的散文。其优点是，这是写历史人物少有的思想性、审美取向的写作，而不是“以史为鉴、臧否人物”的政治或道德取向的写作，此外文笔相当犀利，人物形象很鲜明有力量，在“嵇康之死”一节的最后提及一千年后的李清照对他的理解，非常动人。
缺点和不足：文章中部分引用直接翻译成了现代汉语，需补足原文及出处，另外，希望四个部分的顺序改为：嵇康与阮籍、竹林七贤、广陵散、嵇康之死，文气似更顺。书名可以就叫《嵇康之死》。
附带说，篇章顺序在实际编辑时没有调，因为原文四部分的文气是非常贯通的，正文只做了非常小的调整。“嵇康之死”这个书名，陈老师欣然同意。再加上装帧设计进行“读库化”之后，这本书有了现在的面貌。
乍看之下，突然出现一本讲述中国古代人物的书，似乎与我其他的选书差异很大，但实际上这本书丝毫也没有偏离我阅读的轨道。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除了努力接近真相，高扬一个美丽失败者作为人的价值之外，它还提醒我们，历史的面貌是由人的选择决定的。
而我们必须切记一点，不论是作为读者还是编辑，尤其是作为编辑，我们也在参与这种选择。所以即使是此前对这段历史或这个特定人物并不感兴趣的读者，也可以一读。
前一阵马丁·斯科塞斯的“为什么说漫威电影不是电影”被很多人转发传阅，其中马丁提到，对于他来说：“电影是关于启示的——美学、情感和精神上的启示。它是关于人物的——人的复杂性和他们矛盾的、有时是悖谬的本质”。同样可以用来判断书是不是真正的书。
还有一点，马丁·斯科塞斯接着说，“如果你告诉我，这只是供求关系而已，无非是将人们想要的提供给他们，恕难苟同。这是一个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如果只向人们提供一种东西，没完没了地只卖这种东西，人们当然就想要更多这种东西。”
是的，正是如此。
西山晴雪·陈滞冬中国画展
主办单位：四川省美术家协会 四川美术馆
展览日期：2019年12月25日 ~ 2020年1月2日
展览地址：北京画院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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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杨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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