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流浪
上文中耳熟能详句子来自齐豫的《橄榄树》。一看到这样真纯自然的自叙,耳畔就响起了年轻的齐豫那清纯的嗓音。为了什么要去流浪?
齐豫唱,那是为了鸣唱的小鸟,为了潺缓的小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梦中的橄榄树。
年轻人将为这种准确而梦幻的修辞热泪盈眶。
可是你知道创作《橄榄树》歌词的人是谁吗?她的名字叫做陈懋(mào )平,1943年,出生在重庆市南山的黄桷垭老街145号里。
她幼时不善读书,后来却成为了两岸万千文学青年的偶像,她从闭塞的山城出发,后来却千山万水走遍,她不是绝代的美女,却领受了真挚的爱情。
而当她拥有了一切,上天又开玩笑般地将其全部夺走——她的爱人,她的文学乃至她的生命。
陈懋平,她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三毛。
抗战时期的重庆,挤满了从全国各涌来的难民,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就是其中一个。
他出生在上海,是复旦大学的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毕业之后经营一家律师事务所。1940年代,战事吃紧,不愿生活在沦陷区的陈嗣庆来到了重庆,而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则因怀孕不便舟车劳顿,而与大家庭一起留在了上海。
后来,陈家的长女出生,缪进兰带着女儿来到了重庆,一家三口便开始在重庆的南山上生活起来。
在战时的重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可谓是数不胜数,许多人无力支付租金,只能住在由竹篾扎起来的“国难房”里,能在那样的年代住进房屋,陈家也算是幸运的。
更何况,在重庆避难的年岁里,陈家还迎来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那时全中国烽火连天,为了表达对和平的期盼,父亲陈嗣庆为她取名为“陈懋平”——她就是未来的三毛。
中国有句老话:“一岁看大,三岁看老。”
重庆黄桷垭还有一句老歌:“黄桷垭,黄桷垭,黄桷垭下有个家,生个男娃会打仗,生个女娃写文章。”
这两句话都在陈懋平的生命中得到了印证。
自小时候起,陈家的小妹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孩子。
她性格冷淡认生、不听话、不喜欢上学、也不玩任何女孩子的游戏,总去那些暗藏着危险的地方探头探脑的。
她去住家附近的荒坟玩泥巴,靠近厨房里储水的大缸,或者从头到尾地盯住屠夫宰杀羊羔……
三毛的家人
她还从小就很爱发问。
她问陈家的大姐陈田心:“姐姐,我很奇怪,蚂蚁为什么走直线?”
“姐姐,为什么人走了会埋在土里呢?”
在姐姐眼中,从小时候起,妹妹就有种不管不顾的勇敢。
“3岁的时候,她就可以把秋千荡得很高,一点不害怕。
我当时一直大喊:妹妹,我们快回家吧!但叫了半天她还是毫不顾忌。”时隔70余年,这些画面还是那么清晰地印在陈田心的心中。
1948年,陈家离开重庆并迁居南京。直到1990年,陈懋平才第二次回到山城,那个时候,她已经将名字照着她最爱的《三毛流浪记》,改成与小主人公一样的三毛。
她成为了散文作家,是深受两岸四地文艺青年追捧的偶像。
三毛的传记作者崔建飞评价道:
“热情、直爽、重情、敢做敢闯是大家公认的三毛性格,这也是重庆人独特的性格,一个孩子的性格通常是在3岁前决定的,三毛的性格就是重庆这座城市赋予的。”
当然,这句话未免说得有些“不要脸面”了。
三毛的蜕变与成就与重庆并无直接的联系,但是根据摄影师肖全的证言,他曾听过三毛1988年在台北的一次演讲。她拿出颇为标准的重庆方言同一个四川人对话。
她清楚地说“我是重庆的,黄桷垭!”
哦,既然这是三毛亲口承认的,那我们也就点头肯首,拥抱“名人故乡”的荣誉吧。
虽然大多数的重庆人并不了解她的经历——在两次访问山城中间的岁月里,这个黄桷垭的女娃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1948年离开重庆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三毛都是个“问题份子”,她喜爱读书而痛恨上学,自小开始就是这样了。
刚刚搬去南京时,陈家全家住在鼓楼一幢叫做“头条巷4号”的院子里。二楼有一间图书馆,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和书。
她的阅读生命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虽然看的大多都是一些漫画与童话。
小时候的三毛
所以到了学龄时,三毛已经认得许多字,读过许多故事了。她像个小小天才那样“恃才傲物”,每次开学,新书一发,便带回家阅读,新书第二天就变得不再新鲜。
三毛跑去和老师说:编书的人真傻,把我们小孩子当傻瓜!
结果当然是一顿臭骂。
等到学年高了一点,开始学鸡兔同笼,学生被要求在草稿纸上一遍一遍的演算的时候,三毛就对学校一日重于一日的课业有了意见。
她开始在课堂上看小说,把《红楼梦》摊在膝盖上翻动。
念完小学之后就要升中学,但三毛直接地拒绝了升入中学。
“我不要这一套了。”
当然,那时她还太小,升学这样重大的问题,是轮不到她来拍板决定的。父亲陈嗣庆郑重地在志愿单上填下了三毛的将来。
在中学,她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次也是中等,一次月考下来,有四门课不及格。
她收到了来自双亲与师长的严正警告。
当时的三毛,胸中虽然没有什么立志的胸怀,但羞耻心与罪恶感却还是有的。为了不让父母伤心,她勉强自己自己硬背——连数学题都死记下来。
后来一连三次数学测试,她都拿了满分。
但数学老师不吃这一套——在她的心中,三毛是个笨孩子,也理应一直笨下去。
她自然地怀疑三毛作弊,但三毛固不承认。
她被气得很不堪,于是给三毛单独发了一张试卷,题目里有几个听也没听过的方程式,三毛一道也解不出来。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在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的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
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在这件事之后,三毛便恨透了学校。
从此她三天两头的不去上学。父母得知此事之后,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责备的话语。
三毛休学了一年,但是第二年开学时,还是在父母的鼓励下穿上了制服。但自由惯了的小鸟已经没法在镣铐下跳舞了,三毛正式地辍学了。
但辍学不代表自我放弃,三毛仍在家里痴痴地阅读,并在家父的指导下学了些英文,也学了画画。
1964年,在离开校园7年之后,21岁的三毛获得了文化大学的特许,去作了个哲学系的旁听生。在此期间,三毛爱上了文化大学里一位叫做梁光明的才子。
对坠入情网的三毛来说,梁光明(后来他为三毛的散文集《雨季不再来》作了序)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真实,为此应当毫不犹豫地交出自己的一切,她曾想过退学,离开学院而直接系上围裙、进入厨房。
在后来的回忆中,三毛坦诚:
许多观念的改变、生活的日渐踏实、对文学热烈的爱、对生命的尊重、未来的信心、自我肯定、自我期许。
都来自这一份爱情中由于对方高于我太多的思想而给予的潜移默化。
但在当时,她只是以离别为要挟,不断地要求梁光明迎娶自己。而对于梁光明来说,这样炙热的感情则是不可接受的。
大学的恋情结束了,两人不欢而散,三毛随即决定去外国继续自己的学业。
于是,带着悲伤与憧憬兼而有之的心情,她来到了西班牙。
在三毛的散文集《梦里花落知多少》里,有一篇文章叫做《一个男孩子的爱情》,这个男孩的西班牙名叫Jose,三毛替他起了个更加响亮的中文名“荷西”。
他是三毛人尽皆知爱情故事的男主角,是他的丈夫。
三毛与荷西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三毛刚刚来到西班牙的24岁。那个时候,荷西才18岁,是个高中生。
三毛第一次看到荷西,是在圣诞夜的公寓里,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
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
如果有一天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
三毛与荷西
但是三毛刚刚失恋,又是初到异国,琐事缠身,实在是无意和这么小的男孩子发展新的恋情。
直到有一天,她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向她传话,说荷西想见她,正在楼下的大树下等她。
到了楼下,三毛还像个姐姐似的训斥荷西:
三毛:“你的课上完了吗?”
荷西:“没有,最后两节不想上了。”
接着,他从兜里掏出十四块钱的西币,紧张地说道:
“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接触。
在这期间,三毛屡次地推开荷西,虽然她在心中是蛮喜欢这个男孩的,但却隐隐约约地感到他认真了,而对那种认真,三毛是无能为力的,因为——
“他大学还没有念呢!”
有一天晚上,三毛与荷西结束了散步,天已经很冷了,两人像个乞丐一样地坐在冷冰冰的板凳上。
荷西忽然对三毛求婚:
再等我六年,让我念四年大学,两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
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可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
听完这番求婚之后,三毛有种想哭的冲动,但还是说:
“从今天起,你不要来找我了。”
“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
荷西静静地听着,随即说道:
“好吧!我不会来缠着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因为我们这几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
“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说完此话,他便站起身来,在雪夜里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Echo再见!Echo再见!”
可这段爱情故事并没有告终结,让我们把时间流转的速度稍微拨快些。
在与荷西分别的6年里,三毛谈了许许多多的恋爱,这些爱情因为种种原因死去了:
在西班牙与柏林时与恋人无疾而终的交往。
回到故乡后结识的画家,两人陷入爱情后,她才发觉画家是有家室的。
在网球上偶遇了一位德国人,他真挚而温柔,在交往一年后,三毛答应了他的求婚。可不幸并未将她轻轻放过,在印制婚礼名片的夜里,新郎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在这种高密度的痛苦中,三毛曾精神崩溃,也曾想到过死亡。
但就在这样急迫的时刻,来自西班牙的信穿越时空般飞进了她的怀中。
是荷西写的:
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的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
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定的期限是六年。
于是三毛又回到了西班牙。
1973年的马德里,在一个下午,荷西邀请三毛去他家,在发黄的墙上,张贴的全都是三毛放大的黑白照。荷西愧疚地说,我的家人说我生病了,还在盯着你的照片发痴。
“这些照片都黄了,因为太阳要晒到它。有时我把百叶窗拉下来,但是它有条纹”
三毛伸手将照片揭下来,墙上有一块白色的印子,这是长久思念的明证。
她的心忽然被触动了,她问荷西: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结婚前,三毛曾任性地对荷西说过这样的话:
“你那时(6年前)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见此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
荷西说:“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不坏的黄金之心被唤醒了,婚姻生活的幸福也终于垂青于三毛了。
婚后的某日,三毛在翻看《国家地理杂志》时看见了撒哈拉沙漠的照片。
她说,那一瞬间,自己感受到了“前世的乡愁”,于是,喜爱海洋的荷西便放弃了在海边定居的想法,两人搬到了荒芜艰苦的沙漠中生活。
三毛的散文家生涯,也是在这个阶段开始的,她写了一篇《沙漠中的饭店》,这篇文章被收录在散文集《撒哈拉的故事》里,因为是成名作,所以被排在第一的位置。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个外国人。这样来称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的味道,但是因为语文和风俗在各国之间确有大不相同之处。
这句与荷西息息相关的话,就是三毛文名的第一块基石。
在20岁时,三毛也是有过写作的尝试的。但“雨季”的写作总是过于悲苦。甚至更宽容地看,她也仅仅是“现代文艺少女”心智状态的上乘选样(梁光明语)。
与荷西在一起生活,已经使三毛的心有了变化。她的文章逐渐宽广了、好玩了。
一开始,她的文章只能收纳她的思想;后来,那文章逐渐可以收录她的形象,保存她爱人的形象。
她的目光渐渐地由映照自我的镜子中转开,远远地望向生活中的一切事物。
不像今天,旅行已经成为了度假的代名词,远方二字已经成为了缺乏想象力的陈套。
在三毛的时代,旅行与流浪,仍是艰苦崎岖的道路——远离家乡的沙漠意味着气候的骤变、物质的缺乏以及远离城市的寂寞。
这一切,都需要流浪者拥有强悍的生命力。
与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三毛最多产的六年,她写了《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温柔的夜》……
旅行、写作与幸福本该一直持续,她应当一直像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越墨西哥、哥斯达黎加、巴拿马与厄尔瓜多的国境,东瞧瞧西看看,并写出优美详实的纪行文。
假如荷西没有意外身亡的话。
1979年,荷西在一次中潜水意外丧生。
当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那天是中秋节。
那时候日已尽,潮水退去,皓月当空的夜晚交出了再不能看我,再不能说话的你
冒险已经结束了,不幸的命运从冬眠中醒来,一把攫住了三毛。
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嘱我写稿,题目已经指定了出来:
“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
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去答这份考卷。
荷西死后,三毛创作了许许多多怀人的散文,都被辑成了一部《梦里花落知多少》。上面的引文来自一篇名叫《不死鸟》的小文章。
假如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会做什么?
一年前的三毛没有回答,因为那时她还与荷西生活在一起。
我要守住我的家,护住我的丈夫,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力的。
而现在荷西死了,家消失了,责任也解除了,死亡的权力又回到了三毛的手边。
她在深夜里与父母谈话,说,假如我选择了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父母听过这句话,眼泪立刻地迸了出来。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坐在暗淡的灯光下,语气失去了控制:
你讲这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惧里,不晓得那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
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一一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父亲突如其来的崩溃使三毛再一次明白了,她的生命在爱她的心中有多么的重要。
三毛写:
现在,我是没有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有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
可是,不死鸟却还是死了。
1991年的1月4日,三毛自杀,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生命结束的前一年,1990年,三毛曾回到重庆。她在自己成长的黄桷垭老房子周围转悠、看了很久,但未发一言。
如今的黄桷垭人来人往,有许多人来此处哀叹她的命运、寻找她的痕迹。想从她幼年时期最不起眼的举动里,找到其命运悲剧的征兆。
但任何人在小时候都会有反常的行为,对于很多人来说,个性——及其所暗示的命运的可能性,就像烛火一样随着成长而逐渐烧灭了。
但三毛不一样,她保存了自己的个性,并在其引领下完成了自己困难重重的命运,而且并不为此感到哀戚——她行遍了万里,成为了作家,找到了爱人,体会了痛苦。
最后的最后,也在死亡中获得了永恒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