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似火》是张炜2009年出版的一部奇异之书,是以散文、小说、文论诸种文体的综合并用,创作出的一部极具实验性的长篇学术/艺术著作。该作甫一出版即引起热烈反响,并译介海外,至今已出版十余个版本,长销不衰。它既有迷人的叙事,又有深长的思辨,语言精粹隽永,诗性理性并重,感时忧世,属于不可多得的力作。书中论述的“恣与累”,当为新的警世恒言,可唤醒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沉迷与陶醉。闪耀于全书的是一颗晶莹的“芳心”,让我们一起来追怀她、仰望她。
第一章
古代智者
古代智者,也就是人们常常说起的那些“高人”。一说到他们就很容易想到一些名人逸士,想到一些有闲和有钱的读书人、不得志的仕人或隐者之类。这部分人当中或许真的包含了一部分智者,因为他们在人生颠簸中经历了大起大落,又读了不少书,总会感悟出一些特别的见解。但要从根上说,真正的智者还是那些没有脱离劳动的智识阶层,这部分人才是最健康的人士,是文化的传承者和实践家,他们不仅知道一种文化中最珍贵的部分,而且知道其来由和精髓,并且会在生活中不断创造和延续这种文化。
人一旦脱离了劳动就变得愚笨了,这里指的是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虽然也算劳动,但与活动四肢肌肉的劳作仍然有不少区别,它还解决不了另一些生命问题。不停地关起门来运用脑筋,脑子可能会灵活,但气血周流却要受到阻碍,肌肉也会僵持萎缩。而有些聪明的思想是人在体力劳动中一点一点产生的,是一个人亲手抚摸这个物质世界时才能产生出的一些感悟。有一个说法叫“劳动人民最聪明”,指的就是体力劳动,它不过是从一个方面说出了事物的真谛罢了。
如果只是一个体力劳动者,而不是一个尽可能多地吸纳了传统文化积累的人,也只会是普普通通的众生,难以成为杰出的智慧人物。杰出的智慧人物往往爱山水,爱自然,喜欢田园生活,不害怕辛苦的劳作,同时又离不开思索和悟想。思不难,悟比较难一些。这种悟虽然不是佛教上说的“开悟”,还不至于那么玄妙,但也是可感而不可言的内心所得。思就是常常想一些问题,想得多了头痛了,就停下;一停下,可能就悟出一些生僻的道理来了。这些道理可不是平常的思想,它是很能解决个人问题、人生问题的。而通常人生的苦和难,就是因为这些问题不能解决,才一点点堆积起来的。
智者是因为选择了一种良好的生活方式、并且一直坚持下去,才成为智者的。选择本身也是一种智慧,这智慧引领他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而他在这道路上又能越走越深入、越彻底,直到走上了一般人绝难抵达的好去处,于是也就可以称为智者了。生活中,人与人的差别的确是很大的,从历史上看,圣人之类确是有的,但却未必为当时的人所能认可和达成共识,而是过了很久之后、最好是几代人几百年过去了,人的情感能够平静下来超脱下来,渐渐想得明白了,没有近距离的刺激和火气了,才愿意承认他们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它在近距离中往往是挑剔的和愤愤不平的、排斥的。一个近在咫尺的杰出人物顶多是得到一些较多的肯定,能这样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更多的时候倒有可能遭受极大的否定,甚至让其备受煎熬,一生充满了磨难。这方面的例子总是举不胜举。孔子一生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的,他的奔波之苦、几次经历的死亡威胁,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所以我们现在一说“智者”之类,往往就要说古代如何如何,这是因为愤愤不平的嫉妒之火熄灭了,不再为了一时快意和其他而使性子了,问题于是也就容易谈得清了,讨论起来更方便,每个人的本来面孔也就看得见了。
平时说的“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是经过了一种长期的观察和经验、历时长久才得出的结论。古代心智发达的人士,他们的确是寻山逐水而居,饮清泉,食地粮,没有过分的口腹之欲,只求一个朴素自然和新鲜。腐败的食物他们不吃,一般人也不会吃;只是许多的腐败一般人不会察觉罢了。水、空气和吃物,都有极新鲜和不太新鲜、以至于开始腐败这么几个层次和阶段,只不过智者在所有这些东西入口入身的时候,变得极其敏感和挑剔而已。他们无一不热爱体力劳动,筋骨韧壮而柔性,衣裳随意舒适,这有利于举手投足。可以设想,在入口入身之物的选择上是如此,那么入耳入眼之物当然也是同样。如《高士传》上说了一个叫许由的人,他因为听了不好的话,就跑到河的上游好好洗了一遍耳朵。这可能是一种稍稍夸张的记录。但这个故事也道出了一种真实的心境、一种追求、一种人生智慧。看起来对人的这种种要求未免太苛刻了,实际上也是非常朴素的。
智者一切方面都力求简单一些,使用“减法”生活,不在人生之途上不停地添载和叠加什么,因为那样他就走不动路了。洗耳朵就是一种减法,洗去了不洁之物,洗得心上轻爽。新鲜的饮食也是一种减法,不让腐败和陈旧在躯体里积存,以此来求得肉体的轻爽。智者当然是饱读之士,但所读却绝不局限于墨写的文字,不是天天去搬动竹简和纸张之类。对他们来说,阅读的方法太多了,天地万物都是书籍,劳动其实就等同于翻动书页,锄地差不多也算书写,间苗简直等于减删文字。把一块田园收拾得可心可意,绿莹莹的,当然可视为一大篇锦绣文章。这也不仅仅是巧做比喻,一个有情怀的人心里一定会有这些吧。
一些变馊的空气、食物,也包括人,智者是要远远躲开的。他们深情专注的眼睛怎么会落在馊物上。这不是傲视群众的那一类行为,而是一个人珍惜生命价值的朴实做法。直截了当地离开,拒绝,选择,只不过是重新组织一下自己的生活。亲近另一些可亲近之物,也是投身到平凡之中,那里也是群和众,他并没有孤独。
高处不胜寒,曲高和寡,都不是智者的生存状态。智者尽可能地宽松和知足快乐,并且有日常的劳作,有不断采下来的瓜果和不断结识的朋友,有足以糊口的物质收获。智者的小日子和许多人的大日子不太一样。那些大日子倒有可能是孤独的,而小日子是自足的快乐的充实的。小日子不温不火,不伤害自然,并与自然唇齿相依。这是一种相亲相爱的田园感觉。
古代没有多少大工业,所以也就不能指责他们有落后的农耕思想。农耕和田园牧歌那时还是一种客观实在,是那个时期确定存在的幸福,也成了后来相当多的现代人苦苦寻觅的一种境遇。可惜难得。不同的生活方式就会培育出不同的人格品质,古代的智者在口耳鼻舌身诸多方面,不过是追求鲜活清新的,这也是合乎生命规律和现代科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