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剑钊
记不起最早是在哪里看到的一个观点,宣称中文系并不培养作家。据说,西南联大时期的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和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都发表过大体相似的看法。或许是受了这种看法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当一部分人对创作上的专业性训练就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在理论学习和钻研方面尤其显得轻慢和排斥。在一定程度上,这个观点也造成了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之间互不来往、绝少交叉的尴尬。
近年来,前述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有所改观,一部分高校建立了驻校诗人、驻校作家制度,开设了创意写作专业;同时,一大批学者加入了文学创作的队伍。相比散布于全国各个省市作协、文学院的专业作家和签约作家,他们这种非职业性的写作不为养家糊口,而仅仅出于兴趣和爱好,基本没有什么功利性,因此显得更为纯粹和自由。同时,由于他们的学院背景,在理论素养和文学视野上又具有一部分职业作家所缺乏的优势。这方面,扬州大学的张小平教授便是其中非常突出的一位。
通读张小平这部题为“时光的影”(《子非花:柔剑的诗》)的诗稿。我觉得,她的诗仿佛脱胎于中国古代的婉约词,柔婉、含蓄、细腻、清丽。《山顶的树》是全书的开篇,诗人拈取了“树”的意象,将其设置在“山顶”,凸显了一定的高大挺拔之意味。它是可以亲近的,但又不是能够随意亲近的,需要一种自然的方式。于是,抒情主人公就祈愿自己是“一阵风”,并借此过渡到春天的时节,仿佛不经意地引入“风是花开的颜色”,将读者带入诗境,踏上文字铺设的“小径”,转换视角,展开一个轻淡而神秘的世界:
天上的云
一弯上弦月
挂在你的窗外
那是风的散文
来了,去了
在她自己的世界
来了,去了,这里述说的是一个自足的世界,但建造这世界的却是“我”。收入集中的《江南的孤鹭》同样是一首借景抒怀的作品。诗的对象仍然是山和风,但这一次,风面对的不是树,而是“康河”“古道”“净土寺”和“白鹭”,以及“满地的心殇”:
远处,净土寺的古道
尘土静静地沉了下去
从尘土中来。我们
都是尘土,又都将成为尘土
夕阳在山的那边,默默无语
一只孤独的白鹭,穿云而去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过:“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风景的存在,因为有了人眼的介入(欣赏和观察),遂就有了人文的意义,人的情感似乎也获得了伸展了的载体。诗人借景抒情,以诗的形式在叩问生命的真谛,确认时空变幻中的自我。根据《圣经·创世纪》的记载,上帝用尘土造了人,在后者的鼻孔中吹了一口气,于是就成了人类的祖先亚当。另外,上帝还告诉亚当:“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作为一名长期任教于高校的外国文学学者,张小平无疑是谙熟这一传说的,于是在此嵌入了这一典故,对肉身重新予以审视,在指出了人的“尘土性”以后,直面生死的轮回。此处的沉默成了另一种发声,随着白鹭的飞翔,排遣着未名的旷世孤独。
任何生命体的存在一定与它的环境有关,诸如鱼离不开水和树必须植根于土,云在天空飘浮,都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一旦被撕裂和剥离,便意味着它走到了尽头。文艺复兴以来,人类自居“宇宙的精华”和“万物的灵长”,他们的傲慢与自大受到了鼓励并逐渐膨胀,不断从对自然的“征服”中获得快感和虚荣。殊不知,这种行为严重地影响了整个世界的生态,必定会受到被征服者的反向作用,进而危及自身的安全,而一个满目疮痍的地球最终也会剥夺人类的生存权。近年来,世界各地的有识之士对此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关怀。张小平也是以文学来呼吁生态平衡的支持者,她的《鱼儿的火车》以虚拟的方式陈述了类似的现象,并暗示了不祥的未来:
这是鱼儿的火车
一头连着长江
一头牵着黄河
古运河畔,总有渔樵
关于鱼儿的问答
琴音呜咽
和着大平原上颤抖的火车
诚然,诗中呜咽的不只是琴声,而是一颗战栗的灵魂。我记得不久前看过的一部公益性短片《大自然在说话》,里面有一句台词,“大自然并不需要人类,而是人类需要大自然”。此言不虚,人类应该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切实地放弃在动植物面前的傲慢和贪婪,心怀慈悲地立身于苍茫天地之间,平等看待众生,尤为要在渺小的生物面前释放自己的悲悯心。唯有这样,才能为人类赢得一个光明的前途。
前一阵子,有一个词组非常流行,叫“诗和远方”,其本意是要人们警惕生活中的庸俗,倡导吃喝拉撒之外的一种诗性追求。但它也起了一定的误导作用,让一部分人搁置了当下的生活、周围的人与物,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和不可测的未来。其实,诗是无所不在的,它可能栖身于山川草木、名胜古迹,也可能匿形于大街小巷、琐事日常,就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正如罗丹所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美的发现。这就是说,只要有一双慧眼,就能发现平凡里的奇迹。在这方面,张小平无疑是清醒的,她在仰望天空的同时,也注意了脚下的土地。
上述文字是作为同行的我在阅读张小平诗歌所生发的一点杂感,其中不免有误读,或许还夹杂着自己的一些偏见。对应于这部诗集的名字,它们大概属于“影子的影子”。这当然不是什么自谦,而是柏拉图给我的教诲,因为我们都是生活在世界幻相中的“洞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