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人公严雁峰是个盐商。
说起盐商,你首先会想到什么?是富可敌国的商人,还是纵横乱世的枭雄?是弄到三万淮盐引的西门庆,《扬州画舫录》中那些炫富炫得千奇百怪的土豪,还是让唐王朝摇摇欲坠的黄巢,建立了前蜀的王建?
那么,严雁峰在历史篇章中留下了什么形象呢?先从长图上的这首诗说起。
晚清、民国雅安名士李景复的这首诗,描绘的是一场文人雅集。有花有月,有诗有酒,不过酒喝得似乎并不开心。有愁思,有感伤,有惋惜,有归隐之意,但仍需勉力一醉……
重九赏月的地点在贲园。民国年间,那是成都文人中极有盛名的一处场所。它的首任主人严雁峰,跟诗作者李景复是尊经书院(四川大学前身之一)的同窗。
贲园是花木掩映中的一座藏书楼,素有“蜀中天一阁”之称。其实,极盛之时它的藏书有三十万卷,已远超天一阁的十多万卷。
清代川陕总督岳钟琪,在成都曾建有宅第“景勋楼”,位置在今天的成都市锦江区和平街16号。那是一座三进院落,每一进都有自己的花园。清末民初,严雁峰买下此处,将最后面的花园改建为藏书楼,用于收藏多年来搜寻的五万卷图书典籍。这就是贲园的来历。
贲园始建于1914年,十年后建成,开始成为众多四川知名学者的精神殿堂。史学大家张森楷著《通史人表》《廿四史校勘记》《四川省历代地理沿革表》,学者宋育仁主持纂修三百余册《重修四川通志》,大儒廖平考订伤寒古本、研究《公羊传》《谷梁传》,皆离不开贲园所藏之书。
1940年代初,张大千去敦煌临摹壁画前后,曾长时间在贲园为客。1943年,陈寅恪流寓华西坝,曾专程到访贲园,查阅刘咸炘所著《推十书》。
1945年,学者吴宓日记记载,他曾经受赠贲园藏书《费氏遗书》一部三册、《贲园诗钞》一册。余者如于右任、邵力子、章士钊、沈尹默、蒙文通、谢无量、顾颉刚等一流学者、艺术家,也都曾经是贲园的座上宾。
“贲园三十万卷书,枣梨精刻饫群儒。”如果说,一部贲园史,就是半部民国年间的成都文化史,似乎并不太夸张。
▲贲园经历百年风雨,依旧保留完好
严雁峰去世之后,养子严谷声继承了贲园和他的藏书事业。父子俩一个盐商,一个富二代,却一生都在做跟书相关的事业,读书、寻书、买书、藏书、刻书、印书。
为什么?
严雁峰,1855年生于陕西渭南孝义里(今渭南市临渭区孝义镇)。雁峰是学名,之前曾用过祖馨、岳莲等名,后又以“贲园居士”作别号。
严雁峰八岁时,陕甘地区发生了一场大动荡。当地父老乡亲不愿背井离乡,决意守土死战。关中承平日久,老百姓根本不懂如何打仗。因此,严雁峰力劝寡母到祖籍地蒲州(今山西永济市)避难。果然,在被围困三日之后,孝义里就落入敌手。严雁峰的远见,在幼年时已见端倪。
严家数代为官。从曾祖父开始,就拿到了盐引,拥有永川、涪陵一带的食盐特许经营权。为了避难,严雁峰跟着母亲,辗转河南、湖北入蜀。
定居于成都,严雁峰开始发奋苦读。他博闻强记,能默诵儒家典籍十三经。这一点,连有“头号经学家”之称的廖平也自愧不如。
光绪初年(1875年),学者吴大澂出任主管陕甘两省教育的官员。20岁的严雁峰回到原籍陕西,递补成为府学生员。
吴大澂素以识人闻名,颇想笼络严雁峰。有人放出风来,暗示其拜于吴门,而严却不屑于此,只是遵照惯例与众生一同谒见,并不单独备礼求见。
就在那一年,在张之洞的支持下,尊经书院在文庙街落成,四川教育的近代史就此开端。
尊经书院抛却了传统书院注重时文贴括的陈习,严禁八股,以研习儒家经典为本,更注重经世致用。
1878年,著名经学家王闿运出任山长,开创新风尚,尊经书院由此成为清代末期蜀学复兴和维新运动的重要基地,并培育出经学大师廖平、四川历史上“睁眼看世界”第一人宋育仁、状元骆成骧,以及“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第等大才。
王闿运早年曾在权臣肃顺家中任西席,又在曾国藩军中为幕僚。他主持尊经书院后,23岁的严雁峰自请入弟子列,却由于籍贯不在四川,不能成为书院正式学生。王闿运惜才,便在内院设一房间,留严雁峰为生。
上有名师,侧有嘉友。严雁峰在书院所交往者,除了上文提及的杨锐、廖平、宋育仁,还有后来的史学大家张森楷、学者吴伯英、教育家丁树诚、与杨锐等并称“蜀中三杰”的陈纬元等,皆一时之俊杰。
数年后,王闿运辞别尊经书院,于成都东门设置帐篷,与送行者千余人聚饮,盛况一时无两。宴饮中,王闿运拿出著作《湘军志》手稿和手写的古体诗长卷,单独送给严雁峰。以王闿运的身份,如此对待一个后辈,这是何等殊荣。
▲严雁峰的诗作,收录于《贲园诗钞》中
严雁峰的性格,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摇摆。或许,有了对世事的深切洞察,他入世的事业做得更顺畅。他的世事洞明,在一件事上可以得到反映。
严雁峰曾巡视家族产业中的盐仓,到了涪陵一带。那段时间,群山之中昼夜传来锣鼓之声,众人皆言将有战祸。严则认为这是水患的先兆,应该早做准备。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推测也相当有道理。乌江流域这一带,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所谓“金鼓之声”,很可能是地下河与溶洞之中发出的水声。可惜,没有人把严雁峰的话放在心上。不久,大水突发,多处盐仓被淹,损失超过五万余两白银。
此时的严雁峰,做了两件事,态度都非常坚决。一是向有司上书请求补配,被多次拒绝后仍继续坚持;二是最终拿到补配之后,立即请辞,不再经营盐业。靠着这桩生意发财的舅子老表,力劝而不能阻止,都对严雁峰十分怨怼。
不到一年,辛亥革命就爆发了,还在继续经营的盐商个个倾家荡产。这时候,大家又佩服起严雁峰的远见卓识了。
严雁峰早年也曾参加过科举,“三试乡闱一试京兆”,结果都落第了。他倒也胸怀旷达,不愿再作寻章摘句雕虫之事。
甲午战争前夕,严遵母命入京,以捐官所得候补知县身份赴吏部应选。京城所见,庙堂之上的鼠目寸光、夸夸其谈、谄媚求进,让严雁峰深感失望。战事中的惨败,更让他觉得国事已不可收拾。于是放弃了捐官的机会,收拾回乡。
接下来的几年里,又有几件大事发生。先是戊戌政变,“戊戌六君子”之一、好友杨锐殉难。不到两年,又是“庚子国难”,惨遭八国联军蹂躏。
经历山河破碎,严雁峰更加心灰意冷,他将自己的姓名改为了严遨。这个遨字,是向隐士郑遨致敬。郑遨是唐末五代人,人称“逍遥先生”,见天下将乱,便入少室山当了道士,曾拒绝过石敬瑭让他为官的邀请。从改名一事,也可见严雁峰心性。
断绝登科之望的严雁峰,在经营家族的盐业生意之外,主要有两件爱好。一是纵情山水,登泰山以临东海,渡邗沟而观钱塘。二是搜罗天下奇书,而藏之读之。
甲午年间来到京城,严雁峰就不计资财,大量收购图书。建书库藏书的念头,此时已经在他心中生发了。
归途路过西安,听说已故前东河总督(山东河道总督)张井的藏书要出售,共计有上千部。严雁峰于是联系上张井的孙子,全部买了下来。
得天下名书,当筑名园以贮之。
清末民初,严雁峰在骆公祠街十八号(今和平街16号)买下岳钟琪原府第“景勋楼”,开始策划修藏书楼,要做一番范钦当年建“天一阁”一般的事业。“景勋楼”是三进院落,藏书楼就建在最后一进的花院里。
藏书楼效仿明清两代的皇家档案馆、始建于明嘉靖十三年的皇史宬,外形方正,气象典雅。周围修竹嘉木,绿荫蓊郁,丹桂飘香。
藏书楼名为贲园。“贲”之本意为装饰,“贲园”二字,来源于周易六十四卦之卦二十二——贲卦。其爻辞曰:“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译成现代汉语,大意是:用少量的帛,去装饰山丘园林,虽然有忧愁思虑,但终是吉兆。严雁峰的性情志趣、哲学思辨,从他对藏书楼的命名也可见一斑。
贲园的修建,前后耗时十年,至1924年始成。然而,严雁峰在第五个年头就辞世了。此时,他的藏书已达十一万余卷。
严雁峰没有亲生子女,继承其事业的,是他的养子严谷声(又名谷孙、谷荪)。
严谷声是个富二代,却不好声色犬马。更准确地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书二代”。严雁峰去世后,严谷声接手了贲园的修筑。他跟养父一样,同样的勤学敏思、学识渊博,同样致力于收罗天下典籍。说他嗜书如命,毫不夸张,他甚至可能把书看得比命还重要。
严氏藏书,本是精神财富,但总有觊觎者以金钱衡量之,要干出些焚琴煮鹤的事来。1931年,严谷声被成都城防司令囚于市政厅,理由居然是要替他保护藏书。严谷声不愿舍书,被关押达半年之久。多年后,严氏后人为严谷声写的墓志铭上,有“宁舍万金,不弃一卷”之语,可谓十分贴切。
1951年,严谷声将贲园书库及其全部收藏移交给四川省图书馆,书计三十万卷,其中善本五万卷,另有自刻书版三万余件。
当年,严雁峰在家族中挑选继承人时,有一个标准,“只求保我五万卷藏书”。而严谷声不仅做到了克绍箕裘,更可谓发扬光大。
严雁峰、严谷声父子与贲园的史实,在中国文化史和图书馆学史上,是极难复制的样本。古往今来,富商巨贾如过江之鲫,其间却少有对于文化事业存雅兴者,很难有人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子投入筑园藏书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而学富五车者,多是靠专注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才能取得那样的成就,往往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得也不齿于攫取财富。
同时拥有巨额资产和极高文化素养,又能经世致用,且爱书胜命如严氏父子者,几稀。
贲园所在的和平街,距成都商业中心春熙路不到一公里,离日夜车水马龙的南北通衢红星路二段更是只有两百多米。
和平街是条小街,车辆、行人都不多,颇为僻静。铁灰色的两栋居民楼之间,开着一扇铁门,砖红色的柱子上贴着门牌号——和平街16号。正对着的那条通道,一眼望到底,尽头是一个六边形门洞。和平街16号大院,现在是四川省图书馆的职工宿舍;而贲园,就在那个六边形门洞内。
穿过停车区域和居民楼栋,便来到六边形门洞边。旁边的镂花石窗上,几株鲜绿的枝叶探过身去。打开铁门,画风就变得不一样了。
灰砖青瓦的矮墙将内院与居民区分隔开。门洞内嵌着两扇暗红色木门,上有一对金色辅首衔环。门楣上两个篆字,从右到左看,正是“贲园”。木门推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像是按下了穿越时空的按钮。
园内两株乔木,一株是银杏,另一株也是银杏,差不多都是160岁的高龄了。深冬的银杏枝干嶙峋,地上则铺满了金黄的落叶。在那一片金黄之中,立着一幢两层高的青砖小楼。二层正中嵌着一块匾,上刻隶书“书库”二字,为清末著名文人俞樾所书。
这就是贲园。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建筑。整个外形是西式的,像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头匣子,但细节又生动活泼,充满中式意趣。
正面与背面的青瓦坡面在正中交汇,构成中式的歇山式屋顶。四条垂脊的外端,是翘得略微夸张的檐角。
在一楼和二楼之间也有瓦檐,像是给石匣子加了一道腰线。这两道檐并不只具有审美价值,同时也是功能性的建筑配件,能为两层楼上面的方形窗挡住飘风雨。
基座饰有浮雕图案,似祥云又略显抽象,亦中亦西。
门廊伸出,像是附着在大石匣子上的一个小匣子。门洞呈圆形,是典型的中式“满月门”。
顺着门廊走进去,空空荡荡,已经见不到由楠木、香樟制成的书架、书柜和书箱。当年珍藏于此的三十万册珍本、孤本、善本,已由四川省图书馆安置于别处。
站在窗口边,能看到墙体有半米厚。墙砌得这么厚,也是为了书,防雨、防晒。
脚踏上木楼梯,吱嘎作响。到了二楼,能看到方形窗上端的弧形小气窗,自然立即就想到它的用处:促进空气流通,避免书库潮润,全无水渍、虫蚀。
正是因为这些设计上的良苦用心,在1951年,藏书楼的第二任主人将三十余万卷藏书交给四川省图书馆时,它们还极为完好。
我们一行四人探访贲园那天,成都下起了蒙蒙细雨,寒冬的早晨更加阴冷。沿着桂王桥南街走了好几个来回,才在一处不起眼的小街口寻到了和平街的路牌,不禁感叹:这座百年前的藏书楼,竟然离我们工作的报社大楼不过数百米,我们却并不熟悉它。
如今,已被挂牌保护的贲园并未对外开放。我们能够进入园内,一睹风采,感受百年前的流风遗韵,真是足够幸运。
成都日报·锦观新闻
策划 孟骅 吴刚 钟山 单正华 何大江 何齐铁
文字 何大江 李旻
摄影 王戬 视频 王戬
制图 曹劲松
编辑 曾书睿
校对 凌晨
审核 张婷婷 李影 庄伟伟
监制 任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