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贞铭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100多年前,尼采对当代人的无谓匆忙深恶痛疾,也感慨学者一再地堕落,于是发出了这样的抗争口号。时过境迁,尼采这句话依然闪烁着光辉。今天,站在我们共同走过的时间渡口,重新审视中国的过去与未来,我认为,当下的有志青年面对这个时代,不仅仅是去“克服”,而且要主动去承担这个时代的痛苦,进而开创出新的风气,导引这个时代。
关于“时代”,最为经典的,莫过于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双城记》写下的:“这是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个最坏的时代。”人在时代中,当然深受时代的浸染与裹挟。在过去,我们很多人饱经战乱流离之苦,身不由己地背井离乡,跨过“巨流河”,走向“大江大海”。再后来,我们经历了经济建设的兴起。
这期间,虽然社会言论开始勃发,但不容忽视的,是文化品质的衰落、理想主义的稀薄。
在走向现代与自由的道路上,又有谁能够确定,我们已经完全地摆脱了这个时代的奴役与桎梏呢?更何况,在当今资讯泛滥、众声喧哗的网络时代,知识越发缺乏,智慧更是稀有。
面对这样的时代,我们的确多少找到了些“克服”的方法,那就是我们逐渐学会了反思,开始尝试去批评,要么就是嘲笑与调侃,再不行索性就逃离,如今的年轻人大多愿意去过属于自己的“小确幸”的舒适生活。曾经我们“什么都信”,如今我们开始“什么都不信”,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看衰一切。我们习惯了把一切都推诿给时代,然后诅咒这个时代。
这当然是时代的进步,也当然是我们的幸运。然而,痛苦的现实仍在那里,严峻的未来还会到来。那有志青年,不仅要去“克服”这个时代,还要去“导引”这个时代。如何导引?先讲一个寓言故事。
有一位年轻人对大师说:“我像你一样勤奋努力,也像你一样执着追求,然而我依然是个凡人,而你却成了大师,这是为什么?”大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给他出了一个题目:“假如现在横亘在你我之间是一条河流,你怎样跨越?” 年轻人回答道:“第一条路径,如果有座桥,我就直接过桥跨越;第二条路径,如果有渡船,我就乘船跨越;第三条路径,如果我会游泳,我就游泳跨越。”
大师说道:“你第一条路径过河,是依靠别人造的桥过河,不能算你完成了跨越。你第二条路径过河,是依靠别人造的船过河,也不能算你完成了跨越。你第三条路径过河,只能说明你凭借自己的资质偶尔从此岸到了彼岸,假如大雨磅礴或大雪纷飞,你还能游泳过河吗?所以也不能算你彻底地完成了跨越。”
年轻人听了大师的话,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还有一条很难的路径,就是我亲自造座桥跨越,但我没有造桥的本领,尊敬的大师,看来我是无法跨越这条河流了。”这时,大师微笑地对他说:“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造桥既能实现你跨越的追求,也能成全别人过河的愿望,但你却因为难而不为,现在我告诉你,凡人与大师的区别就在这里。”
凡人总是追寻自己的梦想,成全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愿望;而大师不仅追寻自己的梦想,而且成全的也是众人的愿望。面对这个时代,你能否做到,放下每个人都能简简单单做到的嘲笑与逃离,主动承担它的痛苦,甘当人梯,搭一座笨拙的桥,不仅为成全自己,也为成全别人,最终导引这个时代?
这当然是很难做到的,但是在这条导引之路上我们并不孤单。自1840年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清政府闭锁的大门,中国便迎来最动荡屈辱的历史,众多知识分子也走上他们探索的旅途。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里的苦难记忆,也是诸子争鸣、大师迭出的辉煌时刻。从器物到制度,从革命到启蒙,再到“救亡压倒一切”,这些仁人志士将自己与那个时代紧紧维系在了一起,最终取得了导引那个时代的辉煌业绩。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大师巨匠》人物素描
首先,要有坚定的志向与坚守的勇气。犹如搭一座桥前,首先要选定一处地点,并安顿下来。
容闳,1854年顺利地拿到了美国耶鲁大学文凭,获得文学学士学位,成为中国受过美国高等教育的第一人。当他戴上学士帽的那一刻,这位前途远大的年轻人许下心愿:“我决定使中国的下一辈人享受与我同样的教育。如此,通过西方教育,中国将得以复兴,变成一个开明、富强的国家。我将尽一切智慧和精力奔向这个目标。”
正是带着这个梦想,毕业的这年冬天,容闳谢绝了许多美国友人的挽留,毅然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充满了战乱、贫穷、愚昧的祖国,从学中文、四处谋生开始做起。经过了漫长的18年等待,1870年,他终于让清政府批准通过了他提出的“留学教育计划”,开启了中国近代留学事业。
连横,13岁那年,其父连永昌买了一部《台湾府志》送给他,并郑重地说:“汝为中国台湾人,不可不知台湾事。”这是一部重修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的方志,连横读后“颇病其疏”,萌发了最初的纠正之念。乙未割台后,连横看到日本统治者为了泯灭台湾人民的民族意识,竭力弃毁台湾的历史文献,有意伪造虚假的历史愚弄当地民众,感于“国可灭而史不可灭”的古训,念及儿时志愿,立下编写一部贯通台湾千年历程的信史的宏志。
从1906年开始,他花了整整12年的时间网罗旧籍,博采遗闻,旁及西书,参以档案,直至1918年,终于写成60万字的《台湾通史》。此书一出,全岛风行,不仅结束了“台湾三百年无史”的历史,也使当时的统治者日本人大为震撼。
梁漱溟,从小便立志要做一个“有思想,而且本着自己的思想去行动”的人,曾声称自己最大的爱好便是思考问题:“你看我最闲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忙的时候。你看着我坐在那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其实我的思想已经跑得很远很远了。”
因为思考问题,梁漱溟经常失眠。脑子一开动起来,很难刹住车。他一生不断追求的两个问题:一是人生问题,即人为什么活着;二是中国问题,即中国向何处去。1980年,美国学者艾恺教授找到梁漱溟,跟他连续10余次访谈,最后整理出来的,书名为《这个世界会好吗》。这恰恰是当年父亲梁济自杀前问他的一句话,他一生都不曾停止思索。
张其昀,一生致力于中华文明的传承,只靠5万美元起家创建中国文化学院(中国文化大学前身)。当时没有政府的财务支持,甚至银行的贷款也很难贷到,每每面临捉襟见肘的困境。但他追求完美,请来台湾岛内最著名的城市规划师卢毓骏,着手设计校园的建筑主体。他将那里命名为“华冈”,寓意“美哉中华,凤鸣高冈”。有人认为他要破产,张其昀对学生们说:“欠债我还,坐牢我去,你们只需努力向学,便慰我心。”
学校刚刚建立时,很多著名的教授、学者、专家纷纷前来兼职,很多人授课而不受报酬,总是以台湾大学不得兼职为由拒绝,为他节省开支。一时间华冈名师云集,仅仅就文学、史学而言,延揽的师资,如钱穆、黎东方、杨家骆、宋晞、吴经雄、林语堂、陈立夫、高明、曾虚白、谢然之等,均是一流的学者和大师。张其昀举债兴学,最后欠下的债务高达16亿台币,他还是咬牙硬挺了下来。
1985年8月26日,张其昀因心脏衰竭,病逝台湾荣民总医院,享年85岁。临终前,他要求在自己的墓志铭中,不必炫耀他在政坛上的成绩,只希望表达两大志愿:一、华冈学园(中国文化大学)的创始人;二、中华五千年史的作者。在张其昀的心灵里,没有任何权势、悬念,甚至连秘书长、部长的桂冠也没有存放的位置,而只有教育的爱、文化宗教的爱与国家民族的爱,其风范可媲美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
其次,要有专业的才能与求是的精神。犹如搭桥准备动工时,必须具备坚固的石料和所需的工具。
蒋百里,1901年,19岁的他投笔从戎,东渡扶桑,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深造。4年后,蒋百里以步兵科第一名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获得日本天皇的赐刀,第二名是日后起兵讨袁的“护国将军”蔡锷。1912年,蒋百里出任保定军官学校首任校长,郑重宣誓:“我要你们做的事,你们必须办到;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我也必须办到。你们办不到,我要责罚你们;我办不到,我也要责罚我自己。”不久,他即因种种原因,当众自杀,后被幸运地抢救过来。
在接受蒋介石的委托,为暑期训练班各省高级将领授课期间,他将一生的军事著作和讲稿,精选修订,编成一册《国防论》,全书洋洋10万言。当时正值抗战前夜,敌强我弱,国民党内恐日心理相当严重,蒋百里却在卷首饱含深情地写下:“万语千言,只是告诉大家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
竺可桢,被公认为中国气象、地理学界的“一代宗师”,他早年主持建造的南京北极阁气象台,成为中国近代气象科学事业的发扬地。1936年,他临危受命,赴杭州担任浙江大学校长。在全校学生大会上的第一次讲话,他就鲜明地指出:“大学教育的目的,决不仅是造就多少专家如工作师、医生之类,而尤在乎养成公忠坚毅、能担当大任、主持风气、转移国运的领导人才。”
1938年,在一次校务会议上,竺可桢正式提议将“求是”定为浙大校训,即“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的精神。他特别强调:“科学精神是什么?科学精神就是‘只问是非,不计利害’。这就是说只求真理,不管个人的利害。有了这种科学的精神,然后才能够有科学的存在。”
陈寅恪,因身出名门,而又学识过人,在清华任教时被称作“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1926年6月,只有36岁的陈寅恪,就与梁启超、王国维一同应聘为研究院的导师,并称“清华三巨头”。这其中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先前校长曹云祥认为陈寅恪一无大部头著作又无博士学位,怎么有资格作导师?梁启超坚定地说:“我虽有著作,但加在一起也不及陈先生三百字的价值。”
后来,侄子陈封雄曾好奇地问过陈寅恪:“您在国外留学十几年,为什么没有得个博士学位?”他答:“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只要能学到知识,有无学位并不重要。”后来,陈封雄半信半疑地向自己的姑夫俞大维提起此事,俞说:“他(寅恪)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是大学问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学位,但我的学问不如他。”
钱穆,因为家境困难,自知上大学无望,便立志自学,发奋苦读,“夏暑为防蚊叮,效父纳双足入瓮夜读”。抗战时期,他在西南联大时时躲避不断空袭的混乱中,开始准备撰写《国史大纲》。他把自己关在远离昆明70公里的宜良县岩泉寺里,每天笔耕不辍,用了一年时间才大致完成书稿,并于1940年出版。
他强调,“国民当知国史”,由此方能建起“信仰”。因而,他倡导对“本国以往历史”,须抱有一种“温情与敬意”,如此才不会产生“偏激的虚无主义”。1986年生辰那天,92岁的他在素书楼里为弟子们上了“最后一课”,并留下最后的赠言:“你是中国人,不要忘记了中国!”
再次,要有自由的思想与独立的人格。犹如搭桥的过程中,不畏激流险滩的阻隔和苍茫长河的裹挟。
蔡元培,主张教育救国,曾受孙中山之召,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第一任教育总长。1917年,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念想,蔡元培成为北京大学新任校长。开学典礼上,他发表著名的《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与北大学生约法三章:一是抱定宗旨,“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二是砥砺德行;三是敬爱师友。
他以观念改革为先导,采取“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原则,“仿世界大学通例”推动北大的现代化转型,由此揭开了中国现代教育事业的序幕。一时间,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钱玄同等纷至沓来,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引领出新文化运动的时代先锋。
张季鸾,一生从未介入任何党派,最终成为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一个有着巨大影响的独立报人。1926年主持《大公报》笔政后,他先声夺人,提出著名的“四不主义”办报方针: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寥寥八字,掷地有声,一经公诸天下,就界定了《大公报》的堂堂报格,从此公众明鉴,天下监督。
1941年,张季鸾病逝,终年53岁。一介报人的亡故,却惊动了当时国共两党的最高层。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发来唁电,蒋介石将其誉为“一代论宗”,周恩来则称其为“文坛巨擘,报界宗师”。
傅斯年,历史学家、学术领导人、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创办者。他在历史学研究方面,主张“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在现代历史学上具有很高的地位。他任国立台湾大学校长期间,明确表示要“纯粹地为办大学而办大学”,并以荷兰哲学家史宾诺莎认为的“宇宙的精神在于追求真理”的概念与师生共勉:“我们贡献这所大学于宇宙的精神!”
蒋介石对傅斯年这个桀骜不驯之士欣赏有加,一心把傅斯年拉入政府当官。结果,任说客说破了天,傅斯年坚决不肯加入政府。蒋介石死了心,转而想拉胡适进入政府,希望傅斯年能做做说服工作,结果傅斯年也竭力反对。在给胡适的信中,傅斯年说,“一入政府,没人再听我们一句话。”他劝胡适要保持名节,其中有一句话极有分量:“借重先生,全为大粪堆上插一朵花。”正是这句话,打消了胡适做官的念头。
爬梳这些大师的人生历程,你会发现,其中无一不透露着求是的真,忘我的善,生命的美。他们愿意在社会大变革到来时,放弃随波逐流的舒适安逸,主动去走抵抗力最大的路,为时代洪流搭建引导的桥梁,不仅为成全自己,也为成全别人,最终也成全了那个时代。
电影《一代宗师》中有台词道:“练一口气,点一盏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循着百年大师的探索足迹,我真诚地希望当下的年轻人能获得某种承担痛苦,甘当人梯的勇气与能量,进而相互鼓励,彼此温暖,共同搭建属于我们的桥,延续大师的精神,超越时代的泥淖。
《大师巨匠》 @联合读创2019年9月出品
(内容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