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难采访,这都不算新鲜事儿。
2002年,电影《绿茶》发布会,《南方周末》一女记者提问时说“杜可风是王家卫的御用摄影师......”
话还没说完,就被姜文打断了:“这行根本不存在谁是谁的说法......杜可风是一个出色的摄影师,也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你这样问很可笑,也很弱智。”
女记者当场被说哭。
另有一次,《凤凰娱乐》专访,记者诉苦:“您能严肃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么?这样的专访我没法交代。”
姜文回怼:“没法交代你赖我?”
图源:网络
这就导致我每次看姜文上访谈节目,都战战兢兢。
比如他去《圆桌派》那次,窦文涛问“站着把钱挣了,你是怎么有感而发?”姜文回“没感而发。”
窦文涛问“要是拍摄超出预算听谁的?”,姜文回“什么叫预算?”。
好嘛儿,作为观众,我都感觉被尴尬迫害了。
话说回来,姜文的访谈,我只有两次看着舒心:
一次是《聚焦》里和焦雄屏对话,一次是《十三邀》里和许知远那次。
前者是因两人领域相配,焦雄屏是前金马奖主席,监制过《色戒》《十七岁的单车》等电影,还是《阮玲玉》的编剧。
后者则是因为,许知远不怕尴尬,或者说《十三邀》就是在尴尬中成长起来的。
1
很尴尬
2014年年底,制片人李伦约许知远见面,邀他做一档访谈节目。
两人一拍即合,这才有了后来的《十三邀》。
16年正式开播,一季邀请十三位嘉宾,做到今年已是第四季。
谈《十三邀》之前,必须问一句:
许知远是谁?
许知远,76年生人,北大计算机系毕业,出过几本书,但有报道称其作品在2014年曾遭下架处理。
他做过杂志主编、内容总监,是单向街书店的创始人。
怎样描述许知远?
永远顶一头略显凌乱的长卷发,圆脸身材却高瘦,常穿一双人字拖、牛仔裤加纯色衬衣。
怎样形容许知远?
我只想到一个词“不合时宜”,且这份不合时宜早就有迹可循。
2001年至2005,他在《经济观察报》担任主笔。
有次,社长邀他给优秀员工颁奖,他因奖不符实当面给拒了。
后来,他从《经济观察报》离职,在辞职公开信中写道:
“我离开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个机构的正义感的彻底消失,尽管它对我没有直接影响,但我想在一些时候,总要捍卫一点基本的立场吧。”
略显青涩的许知远
图源:网络
还有一次,发生在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给他颁“中国青年领袖”奖。
在全场明星客气恭维的气氛下,他语出惊人:
“活动太冗长,我好几次都想走了。看到大家对娱乐、对明星那种发自内心的追求,对世界完全没有个体精神和审美,沉迷在肤浅的大众狂欢里......我觉得是很可悲的事情。”
“我们已经陷入了一种假装点赞的习惯,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中国青年领袖
右下:许知远
图源:网络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合时宜地反对,不合时宜地追问,不合时宜地造就“尴尬”。
并义无反顾地将这份尴尬带到了《十三邀》里。
节目里,他常用“粗鄙”形容这个时代,用“庸众的胜利”形容大众狂欢,用生涩的词汇渴望唤起高尚的共鸣。
采访姜文那次,许知远问:“那日常的危险是什么样子的呢?”
姜文回:“起床啊。必须违背自己的意愿,得起床,要依着我,我现在还不起。”
你看,姜文专治“不说人话”。
采访蔡澜时,许知远问老先生:
“中国文人认为的天下是很重要的,顾炎武说的那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您父亲讲的‘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这个东西怎么平衡呢?”
蔡澜回:“吃吃喝喝才可以平衡。”
许又问:“您小时候看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非常英雄主义的,这种英雄主义在您心里肯定还在,不可能丢的。”
蔡澜再次打击:“丢掉丢掉!”
在蔡面前,许知远像个天真的小杠精。
最热闹的当属采访马东那期,许知远正为时代的粗鄙化忧虑,马东直接回了一句:
“我没那么自恋。”
还有后辈教做人那期。
许知远在被问到“选择一种死亡方式”,直言不讳地说“要死在女人身上”时,立刻被李诞制止:
“这就是知识分子和艺人的区别,就是我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
并在回答许如何赚钱时说道:“不要说太多真话,不要挑战大多数人。”
就连李诞也看出来了,许知远的不合时宜里有一种很“真”的东西。
正是这种“真”会冒犯到人,引起人的不适。
这种“真”或许是观众抨击时所说的:迂腐清高穷酸气,做作自恋爱装逼。
也或许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时代之顶,它不惧尴尬、不理嘲笑,因此也分外犀利。
2
很犀利
那次访谈中,李诞试图坚持表达“人间不值得”的态度,他对许知远说:
“我觉得你在自我里,陷得太深,或者说纠缠得太深,就对读者极其不友好”。
许知远反问:“如果一个人不是在表达自我,那他在表达什么?他又能表达什么呢?”
李诞被问的哑口无言。
再往下的谈话,李诞的观点出现摇摆,惯常的戏谑也在许知远的严肃前不堪一击。
能看出的是,许在这场谈话里毫无胜负欲,正如他说:
“我不是要刻意严肃,现在的年轻一代和主流大众对一个轻微的质疑都产生一个巨大的不适应,整个社会的批判精神、稍微一点点的质疑精神都变得困难起来。”
且这样执拗的质疑,他不止朝向了李诞,而是朝向了每一个人。
采访张艺谋时,许知远提到《长城》口碑与票房的失利,问到奥运会的林妙可事件,也提到《影》的历史感失真和故事逻辑发生的冲突。
张艺谋的回答都十分真诚,他是一个不太掩饰弱点的人。
他讲王家卫是才华型的导演,而自己不是,常常恨自己才华不够。只有不停的一个接一个的创作,才能缓解年少时动荡经历所带来的自卑与焦虑。
他承认自己不爱惜羽毛,受到可以在全球150个国家首映的诱惑,拍摄了《长城》;以及对林妙可事件的懊恼和后悔。
许知远也问到身为导演有没有想超越时代的愿望,张艺谋说“没有,不想超越时代”,他讲了四个字“人走茶凉”。
同样的问题,姜文也说“没有,能把自己料理好就不错了”。
三年前,《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面对温和儒雅的李安,许知远缓和了很多。
但他当时提的问题在今年《双子杀手》上映后,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印证。
许知远问:“会不会担心形式大于故事(技术掩盖艺术)?”
只是这个问题,李安没有给出太过具体的答案。
两年前,《敦刻尔克》上映时,许知远也有一次和诺兰短暂访谈的机会。
节目之前,许知远约了两位影评人讨论诺兰,当时我十分同意赛人(影评人)的看法:
“诺兰全球性的受到追捧,是因他在视听语言上有所突破,却没超越大众的审美台阶。”
许知远就在访谈中提出了类似的质疑。
诺兰讲他完全信赖自己的拍摄技术,所以凭直觉选择剧本;并承认自己大脑理性的部分,很像一个商人。
他还讲道作为导演,要涉猎所有事情,每件事都做一点,这不是弱点或力量的问题,而是要全面的平庸。
后来,许知远反思说:
“我想,是不是我们对更具体知识的无知、不了解、缺乏兴趣,使我们产生了对单一解释的巨大的迷恋。这背后是我们非常深沉的、强烈的智识上的懒惰。”
这段话,颠覆了我的既定认知,也让我哑口无言。
无法否认是对拍摄技术、对电影商业运作的无知,对时空理念的不了解、缺乏兴趣,造就了我以为诺兰电影平庸的言论。
但放眼望去,我们正身处“对单一解释迷恋”的舆论环境下。
3
很深刻
尽管,采访马东那期,许知远呈现出一种囧状,在马东的游刃有余下,许像思想上的残兵败将。
但对马东在做的《奇葩说》,我始终持一种怀疑态度。
《奇葩说》里,会设立正反双方,它鼓励的是“被说服”、是“站队”,是让更多的人“对单一解释迷恋”。
《奇葩说》某辩题
尽管它的背后需要辩手的学识、需要生活经验、需要语言能力,但却缺少一种很“真”的东西。
因为你知道,辩手不论选择任何一方,都会极尽所能的“偏袒”,他们无需为此刻的言论负责,也无需去实践。
在许知远去采访贾樟柯那次,贾樟柯就提到:“我对形成共识越来越没有兴趣,太消耗创造力。”
他讲:“极端的观点,都有暴力的成分”。
这正是《十三邀》存在的意义,它鼓励多样性的思考。
其实,许知远从不反对大众具有话语权,而是反对思维怠惰,反对鼓吹科技经济而忽视人文精神的力量。
他失望于文化崇拜的丧失,失望于“世人认为最牛逼的人是成为一个正常人,最伟大的教育是没有教育。”
同样的观点,姜文也表达过:“每个人都有本事,每个人都很聪明,这是我的理想国。”
当“公共知识分子”“精英”已经成为贬义的词汇,许知远不介意这两个词钉在自己身上。
就像他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的;
“我觉得大家对精英的不愉快、不高兴是因为他们没有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他们只想攫取一些东西。”
“我心目中的精英是有见识和责任担当的,他对社会时代有洞见,同时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并保持对他人的同情和同理心。”
许知远做文化沙龙
在《十三邀》寻寻走走的路上,许知远也遇上了自己的知音——诗人西川。
他比许知远更直白:
“我不否认互联网的创造力,能成功能挣钱能盖楼,但是这些创造力和文明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说没关系,那我觉得也行,那咱们就各忙各的吧。”
“但是,如果你说有关系,你成功后还想学国学背唐诗,那我就得问问,你和文明有什么关系。”
这段话,可以说是振聋发聩。
4
很勇敢
许知远的笨拙与孤勇,换来了被访谈对象的“纯真一刻”。
那个把英雄主义丢弃的蔡澜说:“如果一个人可以拯救世界,我去,我也可以断头流血”。
那个把人怼到头皮发麻的姜文说:“我永远不知道如何处好与母亲的关系,直到她过世。”
以及拍完《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毕赣面对故乡凯里一片怅然:
“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人关心的,我们总是关心大师,关心世界,但我们从来不关心自己。上一辈的人也觉得我们没什么好关心的,因为我们没有伤痛。”
即使很多人诟病许知远采访哲学家陈嘉映时,流露出无知无措、思维完全跟不上。
但访谈结束时,陈嘉映说:“许知远,你真的了不起。”
许笑了:“这么幼稚还可以保持是吗?”
陈答:“你真的好,许知远,真愿意聊这些。”
毕竟追问个人责任与时代命运的人已不多。
就在今年10月中旬,《十三邀》回归,作为新一季嘉宾的陈冲,在微博上记载了自己和许知远访谈的感想:
“我们是为同一种精神而欣喜,同一种人格而坚持,同一种逝去而悲哀;我们是被同一种情操所感染,同一种养料所滋润,同一种温暖所安抚......”
现在再问:许知远是谁?
我想起罗振宇曾对许知远说:“没有时间去欣赏,我只剩四十年了,花四十年时间用来欣赏挽歌吗?”
许知远低头赧然道:“我就是唱挽歌的人。”
我高中时看《海上钢琴师》,一直不明白1900为何不下船,为何要随船一起被炸碎消失。
如今回看,才有所感悟:
1900和许知远是同一类人啊。
总要有人为逝去的时代唱挽歌吧。
许知远见诗人西川那次。
西川说:“我忽然感觉,咱俩是个复数,许知远有两个许知远,西川有两个西川,我们是四个人在聊天。”
两人聊的尽兴,谈文学、谈创造力的源头,一直聊到夜晚,又在夜色中溜达着下山,万家灯火亦近亦远。
西川有首诗中写:
他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
但是机会在减少,像沙子
宽大的指缝,而门在闭合
一个青年活在他身体之中
参考资料:
1.《看他新片前,我有个问题:姜文是谁?》,三斤爹,猫叫三斤,2018.02.09
2.《姜文,专注教育“记者”二十年》,新浪娱乐,2014.03.24
3.《〈十三邀〉之后,刺头儿许知远还是不服》,叉少,叉烧往事,2019.05.12
4.《〈经济观察报〉,它真的死了》,许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