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贾母无疑是全书的关键角色,她有时是代表着封建家族的背景,影响着大观园中少男少女的悲欢,有时又以独特的人格魅力吸引着人们去探究她的过往和心思。宝钗赞过:“凭凤丫头再怎么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去。”窃以为并非溢美之词。
一、富贵双全的史家千金
网上有个热门提问:“见过世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私以为史太君是最理想的范例。她出身“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吃穿用度之优渥自不必言。但是要把“富贵”两个字占全,却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先来说“富”。富分几种,有一夜暴发放纵银钱之富,也有根基牢固奢而不露之富。《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无疑都是当时豪富大族,且看曹公透过黛玉的眼写贾府二老爷屋里的陈设:“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一段话连用三个“半旧”,由不得让人细细推敲难道贾府这么快就落出青黄不接的光景了?其实仔细看去,正是这“半旧”的味道才显出贾府的奢华气象。且不说这些半旧物件的价值几何,就是这用旧的装饰,在暴发之家怎能见到?在这精妙的两个字里,已是沉淀了贾府的多年繁华。
史太君也正是在与贾府不相上下的史家成长起来的,她对物质的要求已经习为常地与身份地位结合在一起,是等闲人家拿银钱砸不起的骄矜。从书中种种对老祖宗衣食住行的描写,我们已经可以窥得一二,不过正面来表现的是两宴大观园一回。
如果用最少的字来形容贾母之“富”,那便是“软烟罗”了罢。这一匹“颜色又鲜,纱又轻软”连经多了东西的凤姐都不识得的纱罗,实际上勾画出一个从小衣着富丽、对服饰纱料有着大眼界和独到审美的史太君的形象。
不仅对纱罗种类如数家珍,贾母还对每一种的颜色及其适用的搭配驾轻就熟,令人慨叹。不只服色,贾母送给薛宝钗的那三件摆设:“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和“墨烟冻石鼎”,也能看出在“收拾屋子”上,老祖宗的眼光也很毒,珍藏的古董玩器更是不少。可见所谓富,不只是经济上的宽裕,还有那不可计量的丰饶物质堆出来的眼界和挑剔。
富尚可好说,只需财富的几代积累,但要做到“贵”并非易事。第五十四回新春节下家宴,贾母命小戏子只用琴箫伴奏演“寻梦”,在座皆以为新奇雅致。引出了贾母一番评论:
“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记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
一番话体现了史家的风雅讲究的文艺审美。可见,有这样“讲究”的父辈,史家千金的文艺情操更是不同凡响。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史太君的审美标准不是妙玉般的清高,也比黛玉的书卷墨香更具人情味。
她的审美体系是建立在感官愉悦精神清雅上的,是雅俗共赏唤起共情的。这一点最体现在两宴大观园一回,贾母带刘姥姥与众人取乐。贾母安排众人坐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让戏班子演习:“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
无论是贵妇佳人,还是村人如刘姥姥,都感受到了临水听乐的美妙。及至午宴行令,老太太也能在“六桥梅花香彻骨”之下戏谑“这鬼抱住钟馗腿”,活跃气氛的同时不失老太君风度。
贾母和刘姥姥在书中舞台上的两相对照颇有意趣。两个都是经历世事,富有智慧的老太太,却又因出身境遇千差万别。反应在审美情趣上,刘姥姥是有些自嘲般的原生态的一派热闹,而贾母则是经过了世家陶冶,从上而下体贴人情的玲珑浪漫。
二、时隐锋芒的威严主母
贾母既称得上全府族众的一声“老祖宗”,就定不是一味安享尊荣之辈。在那个时代,雅致的审美情趣也只是闺秀的附属品,待到出嫁之后,心思和谋略才是最紧要的治家卫己之道。她自己也说过:“我从进贾府来,从重孙媳妇做到有了重孙媳妇……”
深宅大院里的煎熬与算计,这么多年她都是经历过的。我们看到她出场的年纪,已是“装扮”成一个尊贵慈爱的老太君,看似不问家事,每日只是和孙子孙女解闷,可实际上,曾经也当过家做过主母的她,时刻保持着对家族治理的敏锐,只是藏愚罢了。
第七十三回宝玉夜间“惊吓”引出了一场风波。贾母细问根由,暂时理家的探春款款说来夜里院内婆子聚赌一事,贾母听了竟动了气,责问:“为什么不早回?”又细细地说明事理:
“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免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一番话有见地有筹谋,随即又采取了雷霆手段:“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干脆决绝,昔日的主母威严跃然纸上。
再看看贾母身边使唤的丫头,个个是府中样貌能力最出挑的,贾母的识人之力可见一斑。先是将自己调理出来的好丫头,一个袭人给了宝玉,一个紫鹃给了黛玉,两个细心得用的给了最宝贝的两个“小冤家”,后来这两个人果然成了主子最亲近的人。
而“鸭蛋脸面,细挑身材”的首席大丫鬟鸳鸯,贾母也识准了她的忠诚自尊,把自己的体己由她照管,对于凤姐借当的事表面装作不知情,实际上早已通过鸳鸯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可这些丫头里一个个别就是晴雯,她从小被赖嬷嬷带到贾府,贾母看她聪明伶俐模样又出类拔萃,本是预备着给宝玉做屋里人的。
可是一日王夫人装作不经意地禀告说晴雯患了女儿痨给抬出去了之后,贾母说了一句:“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虽是淡淡的一句话,却露出王夫人自作主张侵犯自己权威的不满,也为婆媳之间的暗流涌动造势。
在大家族的人际关系上,贾母虽因年老时常爱将众媳妇姊妹“亲香”地聚在一处,却也清醒地体察着各人的为人处事。凤姐说出冬天寒冷,要在大观园单设小厨房与众姊妹的话来,贾母当着众人表扬她:“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儿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得到的没有?”
正是因凤姐为家族苦心筹谋,又疼惜姊妹,贾母才偏疼他些。两个儿媳妇,大儿媳邢氏守礼奉承,却贪图钱财,格局狭小,不可托大事;二儿媳王夫人表面恭顺,却和亲妹乃至贵妃女儿联手推行“金玉之说”。
贾母采取的策略是以退为进,表面上由着王氏理家,还对外有“偏疼小儿子儿媳”之诮,实际却呵护着宝贝外孙女黛玉和“木石之盟”。元春游园后赐下宝玉宝钗同样的礼物,暗含赐婚之意。贾母却在清虚观打醮时借张道士提亲说下“只要模样好,根基富贵与否无妨”的话,敲打着王家姐妹。
大家族的人情,往往隔着一层利益造就的温情面纱,最高明的莫过于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巧妙地摆明立场。谁知道在贾赦求鸳鸯一事上贾母一通对王夫人的教训有几分迁怒,几分真实呢。
马瑞芳曾做过一篇文章,叫《古今中外一祖母》,贾母的形象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坛上少有的富有魅力和复杂性的人物。这位“再巧不过”的老太太,是说不尽的。
作者:辛奇,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