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非有权利发表看法,
你的权利是发表有根据的看法。
没有人有无知的权利。”
哈兰•埃里森
作为一名心理系学生,我是在微博热搜上刷到“人间水蜜桃”这个词之后,放弃通过微博关注社会新闻的。
我尤其反感的是,微博上的 KOL 们,使用一种类似谈论“明星婚变告诉我们什么样的男人不能嫁”“得罪了天蝎座有多可怕”的口吻,讨论着自杀和抑郁症。
我不知道 KOL 这个身份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
但仿佛只花了很短暂的时间,微博上出现了这样一个群体,他们拥有为数众多的粉丝,擅长表达,而且乐于对不同领域的社会事件发表看法。
在学术上,KOL 的定义是这样:
关键意见领袖(Key Opinion Leader)是营销学上的概念。通常被定义为:拥有更多、更准确的产品信息,且为相关群体所接受或信任,并对该群体的购买行为较大影响力的人。
由这个定义不难看出,KOL 的权威地位,应当是建立在拥有更多准确信息的基础之上。
然而,在社会新闻出现的时候,KOL 未必真的拥有更多更准确的相关信息(关于抑郁症、家庭暴力或猝死)或者了解相关报道、评论的伦理规范。
但他们却仍以 KOL 的影响力和身份发声。
他们并没有比别人更了解抑郁症,也没有比别人更了解崔雪莉。
但他们说的话,却能够被很多很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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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个人的有限所知,很难对大多数事件都进行及时和有意义的响应。
但对于 KOL 来说,不停地去“响应”社会热点似乎是一种隐形的义务。
猝不及防地,雪莉自杀了。我们似乎都在等待着我们关注的博主们会说点什么,他们似乎也默认自己应该尽快说点什么。
在仓促之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出一种情绪共鸣或者某种态度。
但情绪的共鸣常常是无益的。在社交网络上的负面情绪共鸣更是如此。
在 2014 年,某个在 Facebook 上进行的实验发现,用户的情绪状态会受到其他用户的“传染”,暴露在消极情感的信息中会增加用户的抑郁水平 [1];
而早在 1974 年,心理学家便发现,自杀行为可以通过不当的报道方式传染,娱乐和政治名人的自杀新闻尤甚。在玛丽莲梦露被媒体报道疑似自杀后,一个月内增加了 303 个自杀案例 [2]。
据此,防自杀组织撒马利亚会和 CDC 提出了报道自杀新闻的指南:
* 使用真实简洁的文字
媒体不应该将自杀归于过分简单的解释,例如失业、破产或压力。自杀从来就不是起于单一个因素或事件,而是一连串涉及心理和社会问题的复杂因素交互影响所导致的结果。
另外,也不该一直重复报道自杀事件。这也会增加自杀传染的可能性。
* 不要英雄化自杀行为
当报道中传达出的悲伤情绪元素(例如:公众悼词、降半旗或设立纪念碑)降低,也比较不容易造成自杀行为蔓延。因为这些内容可能会让部分有自杀倾向者以为,通过同样的方式就能获得社会的尊重。
* 不要只关注死者的正面特质
许多报道中常会不断重复:“他/她是个好孩子。”或“他/她有光明的未来。”而忽略死者在人生中曾经遇到的困难。这虽然表达了对死者的敬意,但同时也可能对那些没有得到赞美的自杀倾向者产生吸引力。
* 只使用基于事实的数据
如果要阐述自杀人数的增加,不要称自杀行为是某种最近的“流行”,或以自杀率“暴涨”等浮夸的词来形容。可以引用具公信力的机构的统计数据,更重要的是,不要只关注数字,要进一步解释自杀的原因。
* 提供预防自杀的求助资源
尽管人们很少愿意主动坦诚心理问题,但谈论自杀倾向却是预防自杀行为的关键。任何自杀的报道也都应该提醒读者:抑郁症是可以治疗的、自杀是可以预防的,以及谈论心理问题是很正常的事。一个人有心理问题不代表他“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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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读到这份报道指南,是在《社会心理学》的本科课本上。我们常被告知课本包含的只是最低限度的知识,却经常发现真实的世界连本科课本的要求都做不到。
更糟的是,新闻媒体尚有专业性的规范与要求。但 KOL 却可以完全随心所欲地进行华美却危险的表达。
提供情绪和提供信息哪个更重要,可能是一个值得辩论十年的问题,但是现在拥有最大音量的人们,常常都完全没有提供信息。
我时常觉得现在的微博变得很像一个山谷。有人大喊了一声“啊”,然后山谷里便此起彼伏地“啊啊啊啊”起来。
我们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情绪和同理心去倾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但最后得到的,还是仅仅一个“啊”字。
或许有人会认为,“那是 ta 自己的微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并不是这样的,当一个人的表达有能力出现在如此多人的眼前,ta 就不得不为自己的表达的内容与质量负责。
这是我们此前从未经历过,但却确实存在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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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我常常在网上看到一些个人用户会有类似“看新闻看到整个人都在发抖”、“一边刷微博一边忍不住地流泪”的表达。
这样的情绪真实又强烈,让人有种能藉此消除一切悲剧、建立全新秩序的错觉。
然而,在网络世界激起的情绪洪水,到底可以冲破什么高墙,从来都是一个未知数。
反而是在它冲垮现实世界的高墙之前,都常常先以我们已知的方式冲垮个人的情绪。
我想,不仅仅 KOL 应当检查自身“发声”的质量。作为信息的接受者,也需要有意识地审视,自己对这些声音的接纳。
有一些声音,是我们需要忽略的。
身为社交网络的消费者,我们应当像消费者管理自己的金钱那样,谨慎地花费我们的时间与精力,不使其被挥霍在 KOL 们空洞的情绪表达之中。
当你仅仅因为某种态度或情绪去追随一个博主的时候,
你就已经将自己置于被敷衍的危险之中了。
参考文献:
[1]Kramer, A. D., Guillory, J. E., & Hancock, J. T. (2014). Experimental evidence of massive-scale emotional contagion through social network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111(24), 8788-8790.
[2]Phillips, D. P. (1974). The influence of suggestion on suicide. Substantive and theoretical implications of the Werther effect.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39(3), 340-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