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传奇《归元镜》曲谱及舞台搬演考略
■ 王馨(南京大学文学院)
戏曲与佛教之关系历来错综复杂,既有批判讽刺者,亦有劝诫宣扬者。然自晚明至清,戏曲传奇中的僧尼形象多呈现出世俗化与市民化,佛门弟子多成为利欲、性欲、情欲的代言和文人对宗教教义的嘲弄对象[1],在传奇搬演中僧尼也多沦为由被戏谑的丑角小旦所装扮,《僧尼共犯》《尼姑下山》等即为此类,而以宣扬佛教为目的者,又多以因果业报为手段,《南柯记》《鱼儿佛》《出相目连记》等即为此类。佛教传奇《归元镜》则是与上述二类皆异的一种传奇。
《归元镜》,全名《异方便净土传灯归元镜三祖实录》,作者为杭州报国寺僧人智达,俗姓不详,别号心融,自称休闲老纳、懒融道人,人称心师,生卒年不详,吴晓铃先生曾推断智达生于明成历24年左右[2],生平事迹亦无考。
《归元镜》之与一般佛教传奇不同者:一为其撰者为真正之僧人,二为其不以因果业报为取材,而以宣扬祖师实行为主旨,故其纯据佛教净土宗庐山慧远、永明延寿、云栖莲池三祖“在俗以至出家成道,传灯实行”敷演,其本末故事据“塔铭外,不敢虚诳世俗”,故名“实录”。传奇向以虚幻不实之离奇故事向壁虚构,而以证实尚史为传奇者,明末清初始有此风尚。吴梅先生在《中国戏曲概论》中曾指出:“二家(指洪昇、孔尚任)既出,于是词人各以征实为尚,不复为凿空之谈,所谓陋巷言怀,人人青紫,闲闺寄怨,字字桑濮者,此风几乎革尽。曲家中兴,断推洪、孔焉。[3]”早于“二家”出现于顺治时期的《归元镜》可谓此类之早期作品之一,作为忠实记录佛门净土三祖之实录,《归元镜》一直广受佛门弟子之关注,作为佛教经典不断得到翻刻,并作为佛教经藏被正式收入《大藏经补编》第十八册,成为入藏经的唯一一部传奇。
《归元镜》所用曲牌套数,有南套、北套及南北合套,但体制规格并不严格,所用曲牌亦多有不合律处,用韵多依杭州地方口音,常出现庚亭韵与真文韵混压、闭口音字与前鼻音字混压现象,可见作者于曲律曲韵并不十分精通,但通篇无有晦涩遣词、艰深用典,用词平直清新,亦有曲辞极佳者。作者为剧演时不至因不便排演而遭艺人篡改,因此对于场面排布十分精心,结构严整,剧情转换处皆有吊场,角色分配亦尽量依戏班十二门脚色分派。
一、《归元镜》之曲谱流传
(一)清代传谱考
《归元镜》传奇虽于有清一代间有剧演,但受其内容所限,观者囿于佛门弟子、居士、信众间,故各类昆曲宫谱中皆无记载,有清一代未有传谱。可考者,仅有叶堂及其子曾为《归元镜》谱曲事。
叶堂(1722?-1792后)号怀庭,字广明,一字广平,苏州人,是乾隆时期著名的清曲家,创叶派唱口,是当时习曲者的最高准绳,刊刻有《纳书楹曲谱》(正、续、外、补)、《纳书楹四梦全谱》、以及《纳书楹西厢记全谱》[4]。王文治(1730-1802),字禹卿,号梦楼,丹徒人,好音律,工书法,中年被解职后归里不复出仕,乾隆三十六年至三十九年(1771-1774)掌教杭州崇文书院,其精于音律,有家班“彩云班”习唱昆曲,乾隆第五次南巡,受浙江官员之聘作迎銮新曲,皆以杭州风物入剧,有《海宇恩歌》、《三农得澍》、《龙井茶歌》等九种。他与叶堂相交多年,乾隆五十五年年至五十六年(1790-1791)受叶堂之请,参与校订《纳书楹曲谱》,并为《纳书楹曲谱》及《四梦全谱》作序[5]。晚年笃信佛教,多次寄居佛寺参禅修佛。
现存有王文治致叶堂之子(字徐光)残信一封[6],其内容为:
1、收到叶堂所谱《归元镜》中“逗机发愿”等四篇曲谱;
2、详述《归元镜》为净土传灯的方便法门,“但能细看刻本一遍,无不发菩提心,乃至一心念佛获生净土者,况唱之演之,能不感人善心乎”,虽“内班颇有演唱者,但曲文朴直,客师教演不过草草,成篇未能字字协律”,因此希望能够由其子进一步将全书之曲谱成,以成就无量功德。
▲ 王文治残信(上下滑动查看)
由于书信残缺,书写日期已不可知,考其信中之言“窃念太翁先生于音律一道空前绝后,所订四梦北西厢等诸谱业已传播词场,为不朽之业”,其时当晚于《纳书楹四梦全谱》及《纳书楹西厢记全谱》的刊刻时间,即乾隆59年(1794)年。
由上可知,乾嘉时,王文治曾请昆曲家叶堂为《归元镜》谱曲若干,后又动意请叶堂之子为《归元镜》整部传奇谱曲,以便进一步排演。但曲谱不传,亦无相关文献记载,其后如何亦不可知。
(二)民国二十四年(1935)所作《归元镜曲谱》
该谱本为民国二十四年(1935)山西太原莲宗剧社石印,全称《净土传灯规元镜曲谱》。1934年,山西莲宗剧社成立于太原精营南横街,据张树帜序可知,参与者有张树帜、傅少芸、谢竹溪、李官亭、冯运青、楚溪春、张达三、曾望生、文炽昌、魏致南、侯伯猷、冯培基、杨子端、杨肖韩、张瑞符、李紫春、左子正、郑平甫、尹光宇、韩栋才、马笠伯等[7]。
张树帜(1886-1946),字汉捷,初师王素侯先生,后师赵戴文,王素侯1915年出家是为力弘法师,赵戴文亦于1931年正式皈依三宝,张树帜随侍学佛。赵戴文(1866-1943),字次陇(一作次龙),是中国早期的同盟会会员,为阎锡山的首席辅弼,他精通儒佛,引佛入儒,“志佛家之所志,行儒者之所行”,与阎锡山亦师亦兄,对其影响甚大。张树帜自赵戴文处得《归元镜》传奇,以净土初祖慧远大师与其同籍于山西崞县茹原村,便发愿将“《归元镜》词曲谱入管弦,流传社会,使人人知有弥陀可念,有净土可生”[4]。因山西本地无人精通昆曲打谱,张树帜遂遣人至北京,延请昆曲大家、当时于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歌剧系任主任兼昆曲导师(原序作北平大学教授,不确)的曹心泉[8]为《归元镜》谱曲,花费六七个月时间谱就。
曹心泉(约1864—1938)为清末民初北京著名的藏曲世家之一的怀宁曹氏之后,其父曹春山为咸同时内廷供奉,曹心泉幼承家学,精通昆曲皮黄音乐,擅制谱。[9]曹氏谱曲全依《九宫大成》的宫调及曲牌规范,对《归元镜》中曲牌凡与《九宫大成》之曲牌格律不符者,均以红笔或墨笔于天头或文边一一注明,或指明不符处,或仅按字调四声谱之,其原曲牌使用确实有误者,为不改变原著文字,曹氏亦勉力按宫调谱之,少数曲牌甚至给出两种谱法,足见其谱曲功力之深厚。
此曲谱开本颇大,天头甚高,高宽为270毫米175毫米,版框单线套色蓝印,高宽为172毫米120毫米,白口,由山西书法家常旭春题签,内文中曲文加注工尺谱,四行十六字,道白小字十六行十九字,全部正楷写就,其中工尺谱之板眼及道白之句逗均为套色红印,工尺谱格为蓑衣斜格、套色蓝印,为《归元镜》之专用谱纸。该曲谱将原传奇二卷又各分上下凡四卷,以《归元镜曲谱序》二篇替换原严孟二序,作序者分别为清凉山人赵戴文与石城张树帜,正文于作者后署“嵉县张树帜监印 榆社王之定校对”。该谱本虽晚出但存世甚少,仅首都图书馆、北京大学、山西图书馆有藏,向未引人关注。
该曲谱写就后,莲宗剧社曾聘请北方昆弋荣庆社至太原排演,详见下文。
▲ 莲宗剧社石印本《净土传灯归元镜曲谱》书影
(上下滑动查看)
二、《归元镜》之舞台搬演
(一)清代《归元镜》之搬演
自明万历后,魏良辅所创之水磨昆腔成为传奇剧演使用的主要声腔,并正式进入宫廷演出,入清后,昆腔被皇家定为雅部正声。《归元镜》作者于《规约》中亦道“最喜雅调摸写,介白清楚,低昂激切”,正适宜以昆腔演唱。
关于《归元镜》舞台搬演的最早记录在雍正年间,鲍鉁于北京观《归元镜》,作观剧诗:“谁说西方贝叶文,梵音清雅悦人闻。依然未散灵山会,不比寻常响遏云。(时演归圆镜传奇)”,载《道腴堂诗编》第14卷“津析集”,为其寓居北京时作[10]。
金连凯于《业海扁舟》的“自序”中回忆当年“曾闻搬演《归元镜》之传奇,合班优伶,均剃度出家”事[11],金连凯实为清宣宗旻宁之异母弟,嘉道时人[12],亦可知自雍正后《归元镜》在北京仍有演出。
民国二十八年(1939)金狐室主人刊登了自藏《归元镜》中“多闻天王魔里海”扮像图谱,自称为清宫昇平署旧存。《归元镜》第二出“方便归元”即上四天王,“均戴五佛冠,扎软靠,各持法器”,其中“多闻天王魔里海则光颏红耳毫,扎绿靠,右手背伞,盖魔里海为‘职雨’之神也。脸谱章格全遵古法,脑门填油绿,眉子积流云形,不离布云行雨之旨,嘴唇作正红色,露白牙,印堂亦勾正红,则象征释家一点舍利,佛法无边之义” [13]。
升平署存昆乱身段谱《归元镜》之“多闻天王魔里海”
除北京外,《归元镜》于江南亦有剧演。民国时上海静安寺仰西大和尚发起成立“极乐世界有限公司”,公司所设戏园“专演佛教戏剧,如前清杭班盛行之归元镜、徽州班之目连戏或释迦谱等”[14]。可知作为《归元镜》的撰写地同时也是净土宗的盛行地,杭州的昆班一直将其作为保留剧目上演。
扬州耿鉴庭先生于《扬州昆曲丛谈》中写至扬州昆曲的庙会,“每年五月十三,小东门关帝庙做‘关帝会’,也请曲友作昆曲之会……赞化宫的王朗道士,也曾邀请过专场的道曲……还有佛曲,剧本名《归元镜》,藏经院有刻本,万寿寺的鉴澄方丈曾邀下河僧人来扬演唱……”[15]。文中“藏经院”即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 刻本,其板存扬州藏经院。《归元镜》至晚清尚作为庙会的演出剧目,但演出人员竟然是真正的僧人,可见彼时寺院已将《归元镜》作为佛法弘传的方法,而民间戏班则无演。
(二)民国《归元镜》之搬演
1、《归元镜》之新剧编演
清末民初的上海,经济发达,人文荟萃,渐渐成为我国佛教的一个重要的核心地带,居士佛教盛兴,近代居士佛教的核心群体是大量的新兴工商业者与新型知识分子,他们分别以居士、学者、思想家、甚至革命家的身份进行佛学研究与佛教信仰实践,并将佛教带向现实社会生活之中[16]。
1922年,上海笑舞台和平新剧社开始上演新编文明戏《阿弥陀佛》,即为《归元镜》的改编本。笑舞台以专演新剧(即文明戏)著称,是当时上海重要的文明新戏演出场所。1922年初笑舞台由中国娱乐业巨头邵氏家族的创始人之一邵醉翁接手,以走通俗路线、表现现实生活为主[17]。
文明戏著名小生林雍容取本《归元镜》故事,以《阿弥陀佛》为名编剧并出演,于1922年3月25日夜、26日夜上演头本,于1922年4月1日夜、2日夜上演二本。此次排演,以“玄妙神秘”为基调,将阿弥陀佛宣扬为“救世的金针,普渡众生的慈航,解决人生问题的哲学”,当此“大陆将沉、人心尽死、廉耻旣丧、盗贼盈国”之际,“特取凈土传灯归元镜三祖成道故事为经,以劝善惩恶之旨为纬,编为新剧,演于舞台”[18]。为吸引观众,笑舞台还特制了“极乐天国九品莲台背景”,头本演至我佛说法处有“花雨缤纷”而下,令人“目迷五色,如置身真如福地,不知此身是仙是佛”,二本则以新奇夺目,内中有“一个人将自己的头提在自己手中还能讲话”,有“特别新奇布景”之“游十殿”[19]。此本《阿弥陀佛》的演员有张啸天、夏天人、林雍容、傅秋声、胡君安、陈太瘦等。其后一月,笑舞台延请导社的著名新剧导演编剧顾无为重排《归元镜》三本并做义务客串演出,于1922年5月3日夜上演头本,4日夜上演二本,5日夜上演三本。此次排演采用了更加炫目的“极乐世界”舞台背景,以电光映出“巍巍法堂、五龙旛影、天外之天、宝中之宝、五色莲花池、七宝玲珑塔、三星琉璃殿”,“金碧辉煌、万花齐放”,以白彩造出“东土灵堂”,以白光白灯制成仪仗执事,“气象庄严,光耀夺目”,又有空中楼阁、天女飞舞、万花齐放的场景,布景变换“顷刻时荒山变成大佛殿,莲花灯满台齐备,玲珑八宝灯,火树银花,彩云上升,莲花飞舞”[20]。该文明戏的具体排演内容虽未知,但显然为吸引观众,于布景道具方面格外用心,并将杂耍魔术之类手段用于剧中。
后顾无为又将《归元镜》进行缩编,仅演初祖慧远大师成佛事,于上海大舞台由导社进行排演,于1922年10月7日、10月29日、1923年4月24日三次上演,演出人员有顾无为、林如心、罗笑倩、倪明星、夏赤凤、王梦生、陈野禅、赵笑佛、赵山啸等。该剧在此三场演出后便再无上演记录。
2、《归元镜》之乱弹编演
文明戏《归元镜》落幕之际,正值上海天蟾舞台盛排佛教系列连台本戏之时。早在1922年,中国近代历时最久、影响最大、学术价值最高的佛教期刊《海潮音》便刊登过一封《上海佛教居士林林长王与楫等致上海丹桂第一台主任周信芳君(化名麒麟童)请编归元镜为救世新剧函》[21],恳请周信芳能搬演《归元镜》,但此信发表后并未见有实际动作。时至1923年,上海天蟾舞台上演新排连本戏“梁武帝”的同时,在接下来预上演的七本《狸猫换太子》之前,于5月2日至4日抢先披露了《归元镜》即将编演的消息,在《申报》进行了首轮广告宣传。广告言“各界看梁武帝看得赞成之至”,故邀常春恒再排一出类似的佛学戏,恰七塔寺方丈会同浙宁各名刹方丈联名寄信给常春恒,言“梁武帝的成绩既然这般优美,何不把《归元镜》也编成新剧,事迹光明磊落,更容易使观者修身修心,循善途而行,成绩自然比梁武帝还要优美了” [22],遂有拟排演《归元镜》事。常春恒为彼时上海著名的皮黄文武老生,且特别擅长编演新戏,1921年因编演《狸猫换太子》而轰动上海滩,声誉日隆[23]。1923年6月27日至8月1日,在一时众多剧院抢排《狸猫换太子》题材剧的混战中,天蟾舞台对正在排演中的《归元镜》进行了第二轮广告宣传,首先宣称常春恒为排《归元镜》“斋戒沐浴,焚香虔诚,访名刹大禅师之传技,再考求据略”,并且破例热天登台,其次将改编之《归元镜》剧情进行披露[24]。
常春恒改编的《归元镜》仅围绕永明延寿禅师故事进行演义,增添了若干人物如赵龙父母、义士吴宗洪一家以及王永父母等人物,故事上增添了赵恒远父子为非作歹、吴宗洪之妻被逼卖身还债、吴宗洪打雁认恩人以及为报恩夜盗库银并为王永杀赵恒远、王永为不拖累朋友赠送官银装疯入罪、被三堂会审身受酷刑等等情节,令戏剧情节更合常情常理,善恶斗争更加明显,矛盾冲突更加激烈,情节发展更加错综复杂,人物脚色使用更加齐全。全剧以因果报应、惩恶扬善为主题,大大消解了原作中的佛法大义。
彼时上海演新剧最爱使用机关道具、戏法幻术以吸引观众,常春恒也为《归元镜》设计了精妙考究的道具,其中三堂会审一出中所用磨盘磨人、火刑焚烧的机关皆购自国外;设计了花样叠出的戏法幻术,其中吴宗洪刀劈赵恒远成两段、王永被斩前突然遁行在别处出现等用的都是新式幻术电学戏法。此外,全剧的武戏设计亦火爆炽热,他专门自杭州将合同已期满之武生赵鸿林请回饰演吴宗洪一角(后期由杨小楼饰)。
天蟾舞台破例停止歇夏,于1923年8月2日至28日夜场正式上演《归元镜》,连续上演历时近一月。参与演出者,有常春恒(饰王永)、刘筱衡(饰玉英)、赵鸿林(饰吴宗洪)、宋玉珊(饰赵恒远)、陈嘉琳(饰许自新)、孟鸿茂(饰赵龙)、刘玉琴(饰吴申氏)、陆红冰(饰王安人)、焦宝奎(饰费礼),观者众多。
《归元镜》此后于1924年佛诞日5月11日(即农历四月初八)应景再次重排上演,此次换小杨猴(即杨小楼)饰吴宗洪。梅花馆主随后于《申报》5月17日、18日、22日、23日分载《天蟾之归元镜》,写内容提要及观剧心得,言及各人之表演,常春恒“举止潇洒,尚合书生身份”,演至遇申氏姑媳仗义疏财之神情,“现诸眉宇,至为佳妙”,至玉英被调戏责骂赵龙处,“别饶佳趣”,“以大义相责,既可使赵龙内疚于心、翻然悔悟,又可以表书生本态,不亢不卑,此种妙处,确非春恒不办”,演至临安受审时,唱做吃重,“装疯神情,尤为独到”,而三堂会审为全局精华,“春恒侃侃而谈,视死如归,一大段念白,慷慨激昂、淋漓尽致”。宋玉珊的三堂会审一场“极有精彩,表演被王永讥骂时之一种老羞成怒神情,惟妙惟肖,博得台下采声不少”,而其余角色“各有各之唱做、各有各之精彩,或以庄严胜、或以诙谐胜、或以哀感顽艳胜,聚精会神、丝毫不苟”。
此后《归元镜》仅有数次重演,包括1924年5月25日日戏(天蟾舞台应公馆帮之请),1924年6月8日日戏、1924年10月10日日戏以及1925年5月17日日戏。1925年后,由于主编及主演常春恒出走天蟾舞台,1928年初遭暗杀身死[25],该戏也就从此被搁置,不复重排。
3、《归元镜》之昆剧编演
《归元镜》的最后一度剧演发生于20世纪30年代。
韩世昌、白云生、侯瑞春与曹心泉1934年合影[26]
山西莲宗剧社请曹心泉将《归元镜曲谱》重新进行打谱后,本欲交予山西戏园演唱,然山西彼时已无纯粹之昆剧班社,时有曾任北平宪兵司令的社员楚溪春建议请韩世昌、白云生带领的当时出演于京津两地之昆弋荣庆社进行排演,并亲自至北京接洽《归元镜》排演事,同时太原特别招收四十名学生,以待荣庆社来时顺便予以教授[27]。1934年5月昆弋荣庆社由北京出发,途经保定、石家庄各演出一期,7月到太原于大水巷承庆园演唱一个月。在太原期间,荣庆社除演出传统昆曲折子戏等外,主要任务便是排演了《归元镜》的前半部,并与莲宗剧社签定合同,以一年为期,排演《归元镜》全剧,待第二年再次来太原演出。
白云生饰《归元镜》永明禅师剧照[28]
1934年11月1日昆弋荣庆社一行自太原经石家庄、正定、定州、高阳、保定返回北京,在北京演出期间,荣庆社于11月9日(吉祥剧院夜戏)、11月14日(哈尔飞剧院夜戏)、12月12日(哈尔飞剧院日戏)三次上演新排之《归元镜》。昆弋荣庆社于1935年2月19日开始至天津演出于小广寒戏园,于3月13日隆重推出《归元镜》,天津《大公报》当日刊登了《归元镜——净土传灯 仙音法曲 小廣寒今晚公演》一文,介绍了传奇《归元镜》之作者、源起、内容简介及各戏出名目,最后对山西太原政界各要人邀演《归元镜》传奇前后始末进行详细描述[29]。此场演出受到天津观众欢迎,演毕,有人以“逊梅”署名刊登《归元镜初演记》剧评文章,可知此次演出只选取永明延寿禅师的故事,自“放生”起,次为“认罪”,然后为“法场”,最后为“别妹出家”。白云生饰王税司(即永明禅师)、韩世昌饰王妹,魏庆林饰赵龙,侯永奎饰院子,对各人之表演,作者褒扬有加,言白云生“认罪及法场上之表情,一一入徽,所唱亦韵味十足”,韩世昌“台步大方,举止雍容,在舟中拒绝狂徒赵龙调戏时,将凛若冰霜艳如桃李之神气,活活表出”,特别是“法场”一出,“当王妹闻院子报与史相见,合唱【园林好】、【江儿水】、【玉交枝】诸折,音韵凄凉,加以种种表演,描摹死别生离之惨,真令台下观众凄然欲涕”,两位配演魏庆林以老生反串副净,侯永奎以武生改串老外,“做派自然,不露雕琢痕迹”[30]。
1935年底,山西绥远抗战打响,原拟一年后昆弋荣庆社再赴太原演下半部《归元镜》的计划亦被打乱[31],待到1936年初,昆弋荣庆社在北京因内部矛盾发生了分裂事件,分家后的韩世昌、白云生、侯瑞春等与侯炳文主持的祥庆昆弋社重组,并从天津出发,开始了六省十二市的巡演,《归元镜》的上半部除1936年8月31日在河南开封演出过外,再也没有被搬上舞台,待巡演结束已经是两年后的1938年,全国抗战已经轰轰烈烈打响,山西局势更为紧迫,故而下半部《归元镜》之上演成为泡影。
至此,《归元镜》的舞台剧演彻底划上句号。
与以善恶果报向大众宣扬佛教的传奇不同,《归元镜》传奇作为一部由僧人撰写的正面宣扬佛教的传奇剧作,其面向对象仅仅是佛教净土宗内部的信众,致力于通过演剧加深其信力,因此有清一代仅在佛教信众中演出,也因其内容真实而被佛门弟子信众视之如经藏,多次重版刊刻。但是,也正是这种基于“实录”的书写,令传奇中最能够吸引一般观众的故事性大打折扣,因此民间班社少有搬演。
传奇由案头到剧演,须有曲谱,须有艺人搬演。自清中期后,昆剧演出以折子戏为主,对整部传奇进行打谱并搬演者并不多,而《归元镜》却在民国时期在山西佛教界的主持下,实现了从谱曲到剧演的全过程。曹心泉谱《归元镜曲谱》是现存《归元镜》唯一的昆曲曲谱,为后人研究近代昆曲作曲提供了实证;而北方昆弋班对《归元镜》之重排,不仅再现了一部传奇由案头走向剧演的全部过程,也因此令昆剧在近代的山西得到传播,唯惜此时昆剧正处于极端没落时期,又逢抗战爆发时局混乱,致令这一部罕见的佛教传奇之剧演成为昙花一现。1957年北方昆曲剧院建院,北方昆弋老艺人梳理出他们能演的剧目六百余出,《归元镜》(上半部13出,从“传灯总叙”至“割恩云水”)亦在其列[32],可惜未再有传授之机,该剧于今不传,实为昆剧传承一大损失!
(该文刊发于《戏曲研究》第110辑)
注释与参考文献
向上滑动阅览
[1] 柯凡《中晚明戏曲中僧尼世俗化现象论析》,《戏曲艺术》2004年第1期。
[2] 吴晓铃《异方便净土传灯归元镜三祖实录》及其异本,载《吴晓铃集》(第5卷)2006年版,第165页。
[3] 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94页。
[4] 吴新雷主编《中国昆剧大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6页。
[5] 王平《王文治研究——兼及京江诗派与乾嘉诗坛》,博士学位论文,苏州大学,2006年。
[6] 王文治有关佛教戏曲《净土传灯归元镜》信札,《从梅兰芳到张充和:中国戏曲艺术专场》拍卖图录,西泠印社(绍兴)拍卖有限公司,2017年。
[7] 《净土传灯归元镜曲谱》,民国二十四年(1935)莲宗剧社石印本。
[8]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词典》编辑部编《中国音乐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2016年版,第64页。.
[9] 参见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词典》编辑部编《中国音乐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2016年版,第64页。
[10] 鲍鉁(1690-1748),字冠亭,山西应州(今应县)人,康熙贡生,工诗文,有《道腴堂诗编》《道腴堂诗续》《道腴堂杂著》《雪泥鸿爪录》等。雍正时其正寓居北京,其间诗作皆入“津析集”,见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6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11] 柳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2册),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081页。
[12] 颜长珂《戏曲文学论稿》,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200页。
[13] 黎朔《金狐室重摹昇平暑旧存昆乱身段谱(四)<归元镜>之“多文天王”》,《立言画刊》1939年第33期,第8页。
[14] 《极乐世界之发起——发起人仰西和尚之招宴》,《申报》1922年5月31日。
[15] 耿鉴庭《扬州昆曲丛谈》,载韦明铧、朱韫慧《空谷生幽兰 扬州昆曲艺术/扬州艺术丛书》(第2辑),广陵书社2012年版,第126页。
[16] 唐忠毛《居士佛教的近代转型及其社会学意义——以民国上海居士佛教为例》,《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17] 黄爱华《上海笑舞台的变迁及演剧活动考论》,《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
[18] 《笑舞台广告》,《申报》1922年3月25日,第3张第12版。
[19] 《笑舞台广告》,《申报》1922年4月1日,第3张第12版。
[20] 《笑舞台广告》,《申报》1922年5月3日,第3张第12版。
[21] 《海潮音》(第3卷 第4期)1922 年版,第4-5页。
[22] 《天蟾舞台广告》,《申报》1923年5月2日,第3张第12版。
[23] 徐幸捷、蔡世成主编《上海京剧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40页。
[24] 《天蟾舞台广告》,《申报》1923年6月29日,第3张第9版。
[25] 苗露《拉铁门——民国上海京剧生产体制研究》,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112页。
[26] 胡明明、张蕾、韩景林《韩世昌年谱》,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27] 云深《归元镜——小广寒今晚公演》,天津《大公报》1935年3月13 日,第16版。
[28] 炎臣《昆曲小生白云生“归元镜”剧照》,《风月画报》1936年第7卷第42期。
[29] 云深《归元镜——净土传灯 仙音法曲 小廣寒今晚公演》,天津《大公报》(天津版)1935年3月13 日,第16版。
[30] 逊梅《归元镜初演记》,天津《大公报》1935年3月15 日,第16版。
[31] 《昆弋社新排两大名剧》,天津《大公报》1935年11月15日,第13版。
[32] 《北方昆曲剧院建院纪念特刊》,北方昆曲剧院,第123页。
作者简介
王馨,1976年生人,计算机博士。因爱好昆曲,2009年起拜北京曲家、北方昆弋研究家朱復先生为师。2017年又入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与影视学专业攻读艺术博士学位,研究方向为北方昆弋史。
文章原创丨版权所有丨转发请注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