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是美国作家肯•凯西1963年写的一部小说,作者本人因这部小说一举成名。1975年它被流亡美国的捷克导演米洛斯•福曼改编成电影,随即该片获得当年奥斯卡奖的五项主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而这之前只有一九三四年的《一夜风流》曾取得这样的成就,《飞越疯人院》因而也成为好莱坞70年代电影的经典之作!
《飞跃疯人院》剧照
因为电影的成功,不少人对原著小说也产生了研究的兴趣。很多人用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存在主义等理论对小说原著进行了分析,却很少人注意到,作为一个结局黯然的悲剧,其实原著小说是可以用黑格尔的经典悲剧理论进行分析的,以下本文将对此展开论述!
一、两种对立的普遍伦理力量的冲突
黑格尔在悲剧理论上的建树被认为可以比肩古希腊的大哲人亚里士多德,究其缘由,黑格尔以辩证法解释悲剧,认为悲剧是两种对立的普遍伦理力量的冲突和和解,这样一种对悲剧的阐释的确是独到和深刻的,比之亚里士多德的“悲剧是模仿”的论述的确是个创新。
黑格尔在论述其悲剧理论时认为,悲剧首先是两种对立的普遍伦理力量的冲突,冲突是黑格尔悲剧理论中十分重要的概念,他认为冲突是最高的境界,正是两种普遍伦理力量的冲突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同时构成了悲剧的基本情节。
黑格尔
这种“冲突说”在《飞越疯人院》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飞越疯人院》的故事基本围绕这疯人院里的病人和医生之间的矛盾冲突展开,其中麦克莫菲和护士长瑞秋小姐各自代表病人和医生两个阵营,他们之间的冲突也成为小说情节的发展线。
在小说中主角麦克莫菲由于想逃避服劳役而来到了精神病院(疯人院),但是他发现医院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安逸,事实上,疯人院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自由和人性被压抑的地方,冷酷的护士长瑞秋小姐掌握着每个“疯子”的弱点,支使着一帮实际是瑞秋打手的看管,使得所有人乖乖臣服于她的权威。而麦克默菲的出现却打破了医生和病人之间原有的平衡,因为麦克莫菲生性热爱自由、不受约束,他企图号召病友联合起来反抗护士长的统治。
《飞跃疯人院》剧照
这样小说中的具体冲突开始展开,其中主要的两个情节令人印象深刻,一个是麦克莫菲和他的病友要求更改作息时间以看电视转播的棒球赛,但是遭到了护士长的无理拒绝,麦克莫菲突然坐下来,面对着关闭的电视机做起了球赛的现场解说,其他病友受他的感染,也一起坐在空白的电视荧屏前欢呼雀跃,仿佛他们真的看到了球赛一样;另一个情节是麦克莫菲利用看管的疏忽,居然把他的那些疯子病友带出了疯人院,并且到海上去钓鱼,结果疯人们用自己钓到的大鱼证明了自己并是不比普通人差。经过这两次冲突,病友们都得到了自信心,不再过于畏惧护士长的权威。
在这两个情节中我们可以看出小说中很明显表现出一种统治和被统治、压迫和反抗的矛盾关系,具体来说就是病人们要求自由和医院禁锢病人们的自由之间的矛盾。这事实上正体现着黑格尔所谓的“两种对立的普遍伦理力量的冲突”——疯人院对疯人们监管的责任和疯人们对自由的追求之间所产生的冲突。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黑格尔对“普遍伦理力量”的论述,他认为这些普遍性伦理力量“首先是夫妻、父母、儿女、兄弟姊妹之间的亲属爱其次是国家政治生活, 公民的爱国心以及统治者的意志第三类是宗教生活。”显然《飞越疯人院》中对立的伦理力量不属此列。
这并不说明黑格尔的悲剧理论不适合《飞越疯人院》,而只能说片面地对伦理力量进行穷尽的分类是狭隘的,黑格尔在其悲剧理论中强调的是矛盾冲突,冲突的关键是伦理力量的对立,而这种伦理力量本身是不能被简单地分类的,难道除去亲属爱、爱国心、宗教感情之外,就不再有其他的伦理力量吗?显然不是的,应当说,在这一点上,黑格尔的理论也并不是尽善尽美的,他的局限性也是很明显的。
此外,不少人把黑格尔的普遍性伦理力量的对立冲突理解为两种善的冲突,这也未必是正确的。事实上,黑格尔所认为的伦理力量的冲突是以其辩证法为基础的,这两种伦理力量无所谓善恶之分,因为在这样的矛盾冲突中双方都是善的,但在行动中双方又都是恶的;也即是双方的行动都有其合理性,但是又都具有不合理性的成分。
这也符合黑格尔的那句名言:“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在《飞越疯人院》中,疯人院的医生护士和疯人之间的对立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关系,也许很多读者观众在作品的欣赏中往往会抱着同情主角的心态,站在疯人们的一方;但其实这是狭隘的,因为对疯人院的医生护士而言,他们的责任就是负责看管照料那些疯人们,这种责任是正当的,只是在执行的过程中,像瑞秋护士长这样的执行者由于自私和偏见偏离了他们的职责;而对疯人们而言,他们的反抗固然是有其合理一面的,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他们本身之所以进入疯人院都是有缘由的,像麦克莫菲纯粹是因为想逃避服劳役才来到疯人院的,可以从他赌博的爱好上我们可以想象他对社会未必就是有益无害的,而像其他所谓的疯人们都是由于自己无法适应社会而选择在疯人院的。
由此可见,《飞越疯人院》中的伦理力量的矛盾并非是简单的善与恶的对立,也不是单纯的善于善的冲突,行动双方的合理性都是面临考验的。但是,由于作者和导演的创作意图潜意识里引导着观众更加偏向于主角一方,这在黑格尔看来其实是不可取的。
二、理想的悲剧:由心灵的差异而产生的冲突
黑格尔在论述其悲剧理论时,曾经将悲剧的冲突分成三类。第一类是是由单纯物理的或自然的原因‘如疾病、车涡、地震、洪涝等自然灾害所产生的冲突。但是他认为这种戏剧是不理想的,一般说来, 追究风暴、沉船,旱灾之类自帐灾祸的原因较适合十史诗而不适合于戏剧。” 第二类是自然条件所产生的心灵冲突。这些自然条件包括家庭出身、血缘关系、阶级地位、王位继承和其他权力世袭、人的自然察赋和脾性。这类戏剧的代表有索福克勒斯的《七将攻打戎拜》、莎士比亚的《奥赛罗》。
可黑格尔认为这些戏剧的冲突是还是由自然条件所产生的心灵冲突,因而还是不够理想。最后黑格尔认为只有第三类悲剧才是最理想的,也就是所谓的“由心灵差异而产生的冲突”。这种冲突又被黑格尔细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冲突起因于“行动时的意识与意图和后来对这行动本身的性质的认识之间的矛盾”,例如俄狄甫斯的无意识中杀父娶母,第二种是悲剧的精神冲突起始于有意识的行动。例如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第三种即是行动本身并不引起冲突, 但是,由于它所由发生的那些跟它对立矛盾的而且是意识到的关系和情境, 它就变成一种引起冲突的行动。《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这种冲突的代表。
那么以黑格尔对悲剧冲突的分类而言,《飞越疯人院》不是一种能被简单归类的作品,事实上,它的故事本身是包含了多重矛盾的,可以分别归类于黑格尔所划分的三类。例如它可以被归于第一类,因为对主角麦克莫菲来说,他之所以来到疯人院的原因是偶然的——他是为了逃避服劳役才装疯来到疯人院的,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偶然的事件改变了他的命运。
同样的《飞越疯人院》也可以归于黑格尔所划分的第二类由自然条件所引发的悲剧冲突。但是仔细分析《飞越疯人院》的情节,可以发现,尽管这个故事本身包含着自然的偶然性的因素,它在本质上还是属于黑格尔所谓的第三类由心理差异而引起的悲剧冲突。因为《飞越疯人院》中对立的双方之所以产生矛盾其根本还是由于自我精神的差异导致的,双方的对立都是自我有意识的自主的行为。
在《飞越疯人院》中麦克莫菲其实是有多次机会可以逃走的,例如他曾经把利用医院看管的疏忽,把他的病友们带出疯人院。还有一次他本已计划好通过收买一个看管,由他的女友带他逃出医院,只是由于后来醉酒错过了逃跑的时间。
由此可见,如果麦克莫菲要离开疯人院的话,是不会有太大的困难的,但是他没有,因为他希望带领他的那些病友一块走,脱离残暴的瑞秋小姐的统治。正是他热爱自由同时侠肝义胆的心灵,才会导致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而且他当然知道他这么做的风险,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更加知道他说面对的结果可能是徒劳无功的,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就像他明知搬不动那个巨大的洗漱台却仍然打赌后所说的“至少我尝试过”。所以从这点看,《飞越疯人院》中的主要冲突无疑是属于黑格尔所划分的悲剧冲突的第三类——由心灵的差异而产生的冲突,也即是黑格尔所认为的最理想的悲剧!
三、两种对立的普遍伦理力量的和解
黑格尔在论述其悲剧的冲突时,并没有止步于悲剧的冲突结构和内容,而是在悲剧冲突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悲剧的和解说,因为他是以辩证法解释悲剧的,他认为悲剧是两种对立的普遍伦理力量的冲突和和解,只有实现了对立的伦理力量的和解,才能最终实现他所谓的永恒正义的胜利和分裂了的伦理实体在更高程度上的和谐统一。
实现这种和解的方式在黑格尔看来也是有两种的,一种是冲突的双方均遭毁灭,比如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最终的结果是安提戈涅的死和国王克瑞翁的家破人亡,;另一种是冲突的双方, 其中有一方实行退让,撤回原先的那种片面性要求, 并与对方和解。例如埃斯库罗斯的《复仇女神》,最终的结果是复仇女神雅典娜退让,俄瑞斯忒斯也没有被杀。
在《飞越疯人院》中,黑格尔悲剧理论中的和解其实也是有所体现的。当然这种和解未必就是以黑格尔所论述的两种方式完成的。在《飞越疯人院》中,和解最主要的体现在于对立的双方,麦克莫菲和护士长瑞秋小姐各自代表病人和医院两个阵营,最终都是付出了代价的。在故事的最后部分中,麦克莫菲最终还是被护士长报复,被残忍地执行了额叶切除手术,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废人。
但是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尾,故事的结尾是印第安酋长齐弗在麦克莫菲的鼓舞下,重新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他在忍痛把已成废人的麦克莫菲闷死之后,最终举起了那个麦克莫菲没能举起的巨大的洗漱台,利用它砸碎了医院的加固玻璃,成功地逃离了疯人院,完成了他的一次飞跃。应当说,麦克默菲的死无疑昭示着追求自由所面临的困难是巨大的,这是代表对自由的压制力量的瑞秋小姐一方的胜利,但是如果仅仅是这样的结局,这也将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是无法达到黑格尔所谓的永恒正义的胜利的。
所以在故事中,才会有印第安酋长齐弗的存在,他最终的成功出逃象征着自由一方在付出沉重代价之后,最终还是取得了自由。以这样一种形式,对立的疯人一方和疯人院的统治者一方最终取得了某种形式的和解。
可以说,《飞越疯人院》中的这种冲突和解方式并不能简单归属于黑格尔所论述的实现这种和解的两种方式,但是它仍然是符合黑格尔悲剧和解说的精神内涵的,也符合黑格尔对悲剧效果的认识,因为黑格尔认为悲剧的效果就是要通过冲突与和解揭示永恒正义的胜利,最终加强人们对美好事物的信念。
而对《飞越疯人院》而言,它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不自由、毋宁死”首先是需要一个表达的方式的,这样的结果是麦克莫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诠释了自由的意义,但这样仅仅是说明了追求自由的伦理力量和压制自由另一种伦理力量之间的冲突,并不能说明自由本身作为绝对正义的胜利,如果整个故事到麦克莫菲被切除额叶就没有下文了,那么这反而只能说明自由的失败,也就无法收到真正的悲剧效果。为了平衡这两种矛盾,实现悲剧的效果,必须要有一个和解的结果,所以自然而然的齐弗完成了那个麦克莫菲没能完成的飞跃。这样当故事结束、悲剧落幕的时候,观众就能得到某种解脱。